偌大的府宅,人少冷清,踏在平滑石板鋪成的小道上,青芷目光落在虛處 ,眉間縈繞着少見的憂慮之色。
文修,本名陸若塵,陸文琀同父異母的兄弟,如今亦是陸文琀恨之入骨之人。
青芷猶疑,是否要將陸若塵交給陸文琀,由他接手這塊燙手山芋,將陸若塵帶回京。
“依陸文琀陰惻的性子,多半會尋機報復,若陸若塵不是裝瘋賣傻,這便是陸文琀最好的機會,一個傻子如何是他的對手……”思前想後,青芷亦無法快速做出決定。
自救陸文琀之日起,相處一載有餘,心知陸文琀雖有溫文的外表,內裡的狠辣卻掩藏極深,現如今更是將他自己逃婚的過錯歸咎於陸若塵,即便是親手足,恐怕亦不會心慈手軟,定會尋機報復陸若塵。
眼下青芷陷入兩難境地,陸若塵於她而言是禍患,陸候府陸家二公子臨危受命領兵出征之事天下皆知,如今本該征戰沙場之人卻出現在此地,臨陣脫逃之罪可不輕。
陸若塵自己的安危她且不管,青芷此時擔憂的是她自己,若是不將陸若塵交上,此事一旦被有心之人知曉,她也會跟着遭殃,甚至牽連無辜之人,可若是交出去,也不知如孩童般智力的陸若塵是否能活着回京。
齊叔聞訊而來,見青芷在水榭之中,心知她有煩心事,每回她有心事想不明白,便會獨自來水榭靜思。
青芷側身便瞧見他,“齊叔,您覺得是否該將他交給陸文琀?”
這個‘他’指的便是陸若塵,亦是文修。
齊叔也不知該如何作答,斟酌一番,道,“陸先生此人……不過文公子畢竟與他是手足,想來他也不會心狠手辣至此。”
陸文琀曾在顏家做賬房先生,是以顏家上下皆稱他一聲陸先生。
青芷懂了齊叔此話隱藏的深意,陸若塵是功是過自有人定奪,且他的生死亦事關陸候府興衰,爲國捐軀,馬革裹屍是榮耀,但臨陣脫逃卻是大罪。
“齊叔,您可知邊關戰事情形如何?”她擰眉道,“陸若塵是聖上親派的遠征將軍,若是此時戰事吃緊,他卻出現在此地……”
齊叔忽而笑嘆,“你始終不夠心狠,當初你往他身上捅刀子,倒是瞞過了一些人,如今這番考量,想必當時傷他也不過是掩人耳目,實則是護着他罷。”
青芷不答,算是默認。
齊叔思忖後道,“你心底其實已知該如何抉擇,如何想的便如何去做,你這丫頭啊,可比你娘要剔透些,眼光見識不輸男兒。”
得此讚賞,青芷哭笑不得。
此時有家丁來報。
“齊管家,雲公子來了,在正堂候着,請見小姐。”
秦叔擺手揮退家丁,“你先下去仔細侍候着,小姐隨後就來。”
家丁應聲退下,齊叔再次將詢問的目光落到青芷身上。
青芷淡然一笑,很快做了決定,“齊叔,命人去客棧將陸文琀請來,陸若塵還是交到他手上穩妥些。”
方纔家丁口中的雲公子便是青芷的未婚夫婿雲昊,是慶州知府的遠房侄子,也是個生意人,與青芷一年多,三個月前,青芷與陸若塵斷情決裂之後,雲昊便上門提親,而青芷含笑應了。
未婚夫婿忽然上門實屬正常,可齊叔亦嗅到不尋常的氣息,當初青芷輕易便應了雲昊的求親已讓他驚疑,如今陸若塵前腳進顏家,雲昊後腳就跟來,怎能讓人不生疑。
青芷知齊叔所想,漫不經心道,“我既應了雲公子婚約,自是不會與別的男子牽扯不清,如今的文修已不再是當初的文公子,而是陸若塵,他會給顏家帶來災禍,還是早些送走較妥。”
齊叔點頭,“我這就讓人去客棧將陸先生請來。”
齊叔離去後,青芷並未立即去見雲昊,而是獨坐片刻折回去了後院的淨室,見桃夭與一名小廝百無聊賴在屋外閒聊,恍然明白這小廝原本該伺候陸若塵沐浴的,想必是被趕了出來。
桃夭見青芷前來,忙迎上前去,“小姐,文公子他不許任何人進屋。”
青芷無奈擺手,“罷了,這人成了傻子,性情也越發孤僻不討喜,你們先下去,這裡不用守着。”
桃夭與小廝一道退下,青芷拾階而上,此時房門打開,她頓足擡眼入目的是方出浴,一襲單衣被墨發打半溼的美男子。
當然,美的前提是忽略俊顏上那顯眼的黑印。
“阿芷,洗乾淨了,不臭的,你聞聞。”陸若塵一臉討好,凌亂的衣襟也顧不上整理便湊到她跟前來。
青芷一驚,無意識便後退,忘了此時自己是站在臺階上,冷不防一腳踏空便往後倒去。
“啊……”
她驚呼出聲,忽而手腕一緊,是陸若塵眼疾手快將她拉住,微微使力便將她扯進懷裡。
激烈的心跳以及脖頸處滴落的水珠泛起涼意,青芷猛然清醒過來,擡手將他推開,就聽他拍着胸口道,“嚇得我心都快跳出來了。”
“……”青芷無言以對,原來他心率加快是被嚇出來的。
陸若塵這纔想起她,傻乎乎道,“阿芷,下回要站穩了哦,臺階上摔下去會流血的,我上次……上次有人將我推倒,他們還踩我的手。”
憶起被人欺負,他越發委屈了。
“肚子餓,我就去借了兩個包子,他們就打我,搶了我的玉佩又要搶我的刀,那刀是你贈予我的,我當然不給,他們便打我。”
借包子……包子借了還能還回去?青芷無語望天,人傻也就罷了,連曾經惜字如金的冷淡性子也變了呢,成了喋喋不休話嘮,如他以往那般惡劣的脾性,被搶被揍實屬活該。
這就叫不是不報時辰未到,這不,報應來得挺快的。
“可還記得你是誰?”她言歸正傳。
陸若塵把玩着尚在滴水的頭髮,聽她問起,他極爲認真地思索一番,最終無果,茫然搖頭。
“我雖記不起自己是誰,但我記得阿芷啊。”
青芷審視着他,說他傻亦不盡然,有時從他口中說出的言語甚至比他正常時要討喜,正如此時,她依舊不確定他是真傻還是假傻。
目光落在他半溼的單衣上,青芷微微蹙眉,“你進屋去將衣裳穿好,稍後你兄長會來接你回家。”
原本還一臉歡喜的陸若塵像是被人打了一悶棍,笑意僵住,眸中盡是被拋棄的憤怒與受傷,如孩童般賭氣坐到了地上,目光卻狠狠瞪着她,無聲控訴她的殘忍。
青芷懶得理會,隨他撒潑,冷冷瞥了他一眼,一言不發便往外走,忽然又想起什麼,她頓足回眸。
坐在地上的人眼眶紅紅,這畫風着實讓青芷不適應,想說什麼也先忍了,面帶不虞。
“你也不嫌丟人,今日我便教教你,並非這世上的所有人都圍着你轉,拋開你陸二公子的身份,你便什麼也不是。”
陸若塵傻愣愣望着她,眸中波光粼粼,半是委屈半是倔強,如此神情顯現在他身上,莫名有種滑稽之感,隱約又讓人心軟。
青芷深深吸了口氣壓了壓情緒,緩了語氣道,“方纔你說那些人不僅搶你的玉佩,還搶了我送你的刀,而我並不記得贈予你任何物件。”
似是想起身什麼,陸若塵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匆匆奔回了淨室,不多時便拿着一把入鞘的短刀出來,獻寶似的遞到青芷跟前。
“這便是你贈予我的。”
見到他手中短簡,青芷有一瞬的失神,正是那日訣別斷情之時她刺入他腹中的那把短刀。
青芷並未伸手去觸碰,此時她甚至懷疑他是裝瘋賣傻,奸猾狡詐如他,僞裝亦是他最擅長的。
“如你所言,此刀是我何時贈予你的?”她冷笑問。
陸若塵怯怯望着她,低聲道,“夢裡……夢裡你將它紮在我身上,我不曾說謊,醒來它便在我身上,我知是你贈的……”
青芷冷眼瞥他,不耐蹙眉,“進屋去將衣裳穿好,你兄長快要來接你了。”
陸若塵心生警惕,緊緊握着短刀,見她神色並無絲毫鬆動,氣餒垂眸,“原來阿芷與夢裡一般厭惡我,如今是要將我丟給壞人,那些人沒騙我,我真的是個無人肯要的醜八怪。”
青芷抿脣不語,索性背過身不看他。
身後傳來關門聲,她纔回身望去,盯着那扇合上的房門若有所思,真真假假,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今日之後,他再不會出現在她眼前。
磨蹭許久,披頭散髮的陸若塵總算是出來了,瞧他衣着還算完整,青芷便也不管他了,帶着他去了正堂。
陸文琀已匆匆趕來,正與屋內另一久候的男子閒聊,察覺屋外有腳步聲,兩人同時擡眼望去,陸文琀眼中滿是震驚,而另一人則只是微愣便揚眉一笑。
“青芷,文公子何以成了這番模樣?”出言的是久候卻無半分不耐的雲昊,狹長的眼中笑意淡淡,平淡的五官組合卻有種渾然天成的氣宇軒昂。
陸文琀回神,目光緊鎖陸若塵,許是他眼中的情緒過於熱切,引得陸若塵不快。
陸若塵先瞪了眼雲昊,又對陸文琀呲牙,隨即擡手將青芷護於身後,“阿芷,此二人心術不正,一個笑裡藏刀,一個綿裡藏針,他們想害我。”
傻子最逆天的本事莫不是讀心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