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碧玉是當天夜裡醒來的,她受的是皮外傷,並未傷到筋骨,只是人遭了大罪,被吊了一夜滴水未進,好端端的姑娘被折騰這樣,慕夫人看得直落淚。
慕無傷替朱碧玉上完藥後便不知所蹤,青芷陪着慕夫人在屋裡守着朱碧玉,待朱碧玉醒來,青芷打完招呼便離開屋子,讓她與慕夫人說會兒話。
朱碧玉沙啞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安慰拿着手帕拭淚的慕夫人。
“容姨,您別擔心,我沒事的。”
慕夫人的淚越發洶涌了,極力忍着,接過婢女手中端着的清粥,先試了試溫度,不冷不熱正適中。婢女將她扶起靠坐在牀上。
“好孩子,無傷說你眼下只能喝些清粥墊墊肚子,待明日容姨給你做你最愛吃的香辣蒸魚。”慕夫人心疼地望着朱碧玉,一口一口喂她。
朱碧玉也紅了眼眶,小口小口喝着粥,雖是清淡無味的白米粥,卻是她吃的最美味的食物。
一碗見底,慕夫人問,“可還要再來一碗?”
朱碧玉搖頭,“容姨,我飽了。”
婢女將空碗撤下,又遞上水,朱碧玉自行接過喝了一口,末了還帶着炫耀對慕夫人笑道,“容姨你瞧,我真的無礙,就是些皮外傷而已,養個兩三日便好了。”
慕夫人心疼又好笑,拿帕子爲她擦拭嘴角,“都是大姑娘了,還跟小時候一樣傻,朱家那一大家子人都是無人性的,你招惹他做什麼?瞧瞧你遭了這麼大罪,看你以後還長不長心。”
“容姨,總有一人我會將那羣豺狼虎豹欠我的都討回來,這一天快了。”朱碧玉笑得開懷。
慕夫人看得心驚,勸道,“莫要衝動行事,姑娘家的你就安分些,下回行事前定要與無傷相商,他會保護你的。”
朱碧玉愣了愣,憶起失去意識前的那一刻,原來並非幻覺,真的是他。
“容姨,是慕哥哥去將我撿回來的麼?”她垂眸輕聲問。
慕夫人失笑,“說什麼傻話呢,什麼撿不撿的,聽聞你出事後,他匆匆忙忙去救你,這不還親自給你上完藥後才離開的,說是有要事要辦。”
想到什麼,朱碧玉俏臉一紅,“他……他真的親手給我上藥嗎?”
女兒家的心思怎會瞞過慕夫人的眼,自己的兒子她也清楚,這兩個孩子啊就是陰差陽錯,這下倒是因禍得福了。
“可不是麼,我還是頭一回見無傷的臉黑成那樣,抱你回來後一直就不曾展顏過,以後你可得乖巧些,不然可有得你受的。”慕夫人故意嚇唬她。
不曾想天不怕地不怕的紈絝小姐破天荒地乖順點頭了,“往後我會好好聽您和慕哥哥的話,不再去惹是生非了。”
她以往惹是生非無非是要國舅面上難堪,也是爲自保,讓那些公子哥們對她望而卻步,無人敢娶,她便纔有可能……
“容姨,往後我無家可歸了,您不能不管我。”她如同年幼時一般,拉着慕夫人的手撒嬌。
慕夫人感懷而笑,“你這丫頭也有好幾年沒來看我了,轉眼就長成大姑娘了,可性子還跟幼時一般調皮,也就無傷能治你,我啊可不敢讓你去禍害別人,留在家裡好好教纔是。”
不小心扯到傷口的朱碧玉邊笑邊呲牙,眼中全是欣喜之色。
“慕哥哥若是趕我走,容姨可要護着我,他從小便最聽您的話,這些年我一直追着他跑,他都不搭理我……”
“沒羞沒臊的丫頭!”慕夫人點着朱碧玉的鼻尖打趣。
青芷在門外聽到兩人如母女一般的親暱,想到自己雖也與慕夫人親近,卻遠遠不及朱碧玉討喜的。
慈悲心的慕大夫出去半日了,此時還未歸家,莫不是替他的小青梅討公道去了?青芷暗笑,慕無傷該不會一怒之下把國舅抓起來暴打一頓罷。
她兀自想着,卻不知慕無傷已走到她身邊了。
慕無傷頗爲懷疑自己的魅力,老遠便瞧見她在他院外盯着牆角的玉竹傻笑,哪想到他走到她身旁了,她依舊毫無所覺。
“獨自偷着樂什麼呢?”
青芷被忽然出現的聲音嚇了一跳,拍着心口,瞪着罪魁禍首,“人嚇人嚇死人的,走路都沒聲的啊。”
慕無傷很無辜,他走路有聲啊,是她太投入沒發現,這也怪到他頭上,確實很委屈啊。
“還真就阿修那小子眼神不好瞧上了你,這倒打一耙的本事可是無人能及的,爲兄哪有嚇你,就是見你盯着我的玉竹傻笑,特意來瞧瞧玉竹是不是變成牡丹了。”
青芷反擊,“牡丹沒有,屋裡倒有一顆青梅在等着兄長呢,你說說你也太不像樣子了,一消失便是大半日。”
慕無傷微怔,“她醒了?”
“她?她是誰啊?”青芷明知故問,眼中滿是戲謔,看得慕無傷不自在地撇開臉。
青芷像是見到什麼有趣的事,嘖嘖有聲道,“難得啊,慕大夫也會臉紅,看來屋裡的小青梅並非一廂情願哦,莫不是我剛有了義兄,很快便要有嫂子了。”
慕無傷扶額,破釜沉舟應道,“確實如此,我可是聽阿修說過青芷是個有錢人,爲兄成親時,你可不許吝嗇,爲兄這些年兩袖清風的,日後還要靠你養活妻兒老小呢。”
“……”
誰能告訴她,她真的不是見鬼!慕大夫竟然要成親了!!要不要這麼驚悚誒,慕大夫果真是行動派。
此時青芷才注意到慕無傷手上拿着錦帛,類似密旨手諭一樣的形狀。
“兄長手裡拿的是……賜婚聖旨?”她又忙不迭補充,“你的還是我的啊?”
慕無傷失笑搖頭,將錦帛遞給她,“你自己看看便知道是什麼了。”
青芷好奇接過,打開看過後一陣無語,撇嘴道,“兄長忙活了大半日就是去幫寧王世子找了一個妹妹啊。”
事實上,錦帛上的字確實是小皇帝御筆一筆一筆勾勒的,還戳了大紅戳,證明此乃真品,然而內容卻不是賜婚,而是將被朱家逐出家門的朱碧玉封爲玉珠郡主,是爲寧王的義女。
國舅拋棄的女兒幾個時辰後搖身一變成了已故寧王的女兒,文修忽然多了個妹妹,除了國舅要被皇帝外甥氣吐血外,那便是戰死沙場多年的寧王會不會從地下爬出來。
“哦,這是給碧玉那丫頭的,陛下說了,日後她便與朱家再無干系,她跟着阿修姓慕容。”慕無傷傲嬌地揚起下巴,那叫一個得意。
青芷斂了笑,正色道,“賜予皇姓確是天大的殊榮,但兄長如何確定碧玉原棄了本姓呢?會不會草率了,惹她不高興?”
“爲兄豈會做沒把握之事。”慕無傷胸有成竹道,“這件事便是那丫頭從小求而不得的,以前無契機,今日我便去替她辦了,往後她再不用在朱家遭罪了。”
青芷憋笑,摸着下巴思忖道,“這莫不是兄長進宮磨了半日才從小皇帝那兒弄到手的罷,那小子可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兄長用什麼交換的?”
被一語道破,慕無傷頓時跨下臉來,泄氣道,“你這丫頭就不能配合一下爲兄麼,非得活這麼清醒做什麼,爲兄很沒面子。”
“我是怕你吃虧。”青芷道明自己的好意。
慕無傷先是小心翼翼地往院子裡瞄了一眼,而後才帶着青芷到避風的角落說話。
“明日陛下的賜婚聖旨便會下達,不僅僅有你的,還有我的,陛下會下兩道賜婚聖旨來咱們府上,但一個月後,我與阿修便會領軍出征。”
青芷一時也顧不上賜婚的事了,她蹙眉問,“煊王與陸二公子不是剛從邊關回來麼,爲何又要讓你們出征?”
慕無傷凝眸道,“我們天陽地處朝雲與東周兩國的中間,這些年來邊關一直不穩,煊王臨危受命去東邊震懾東周,確實起到了作用,但北邊的朝雲同樣不安分,早些年便蠢蠢欲動,且朝雲國的老皇帝與太子野心更大,陛下是想讓阿修想法子解決了這個禍患。”
一國之患,解決起來豈會是容易的?這小皇帝小小年紀便有如此城府,真是讓人不寒而慄。
青芷忽然明白了,文修要娶她,付出的代價太大,她此時才知,但文修必然是早知曉的,天家真正的手足情到底有幾分呢?
青芷勃然怒道,“文修是人不是神,如何能輕易解決了朝雲的老皇帝和太子,慕容澤也太看得起他了,若是早知如此,那我即便是死在外面也不會進京的。”
“哎喲我的姑奶奶,爲兄求你小聲些,擔心被娘聽到。”慕無傷嚇得急忙告饒。
青芷深深呼出一口氣,“此事不可能一直瞞着義母,即便現在瞞住了,那一個月後呢?”
慕無傷嘆道,“我會尋個機會與娘說的,待爲兄好好想想。”
青芷默了默,又問,“慕容澤順了兄長的意,給碧玉安排了新的身份,讓她往後有寧王府做靠山,明日的兩道賜婚聖旨其中一道便是爲你和碧玉賜婚的罷?”
慕無傷不答,算是默認。
青芷只覺心中煩悶不已,壓了壓情緒才平靜下來,“文修與你以爲替我們想好了所有,卻不知於我們而言,不過是要你們平安罷了,我們女子心裡裝不下那麼多家國大事,慕容澤的野心也不該由你們用命來成全。”
慕無傷愣住,他一直以爲青芷聰慧,與衆不同,但今日這番卻是讓他震撼。
兩人之後便未再繼續,一前一後進了院子,去到屋裡,慕無傷將手中的錦帛遞給朱碧玉。
“往後你不再是朱家人了。”
朱碧玉驚愕接過,看過後竟淚流滿面,她抹了一把臉,哽咽道,“我就知這世上只有慕哥哥最懂我,往後我再也無需揹負着這個沉重骯髒的姓氏,慕哥哥亦不會再躲着我了。”
青芷雖覺得自己屬於不解風情的一類,但也有眼力勁兒,此時正是人家郎情妾意之時,還是給他們留點空間爲好。
是以青芷扶着與朱碧玉一樣喜極而泣的慕夫人出了屋子。
“瞧我,已多年不曾哭過了,今日卻哭了好幾回,爲娘是替碧兒與無傷高興……”慈愛笑着。
天下慈母心。
青芷沒做過母親,卻也能理解,母子二人相依爲命多年,母親心中所念便是兒子能和順安康。
可若是喜悅過後便是離別呢,還可能是最殘酷的拿着生離死別,這對母親而言是何等殘忍。
最終青芷還是什麼也沒說,安撫了慕夫人幾句便扶着她回屋歇着。
這一夜青芷不曾閤眼。
翌日一早,賜婚聖旨果真來了,也卻如慕無傷所言的是兩道,皆是事關寧王府與慕府,朱碧玉成了寧王府的郡主之事也昭告天下。
讓百姓津津樂道的事是,寧王府與慕府如同換親,寧王府世子將娶慕小大人的義妹,而世子剛被封爲郡主的妹妹又即將嫁給慕小大人,真真是親上加親。
接下聖旨後,青芷便打算去寧王府,在慕府外便碰上了許久未見的陳秀枝,出門青芷都是以白紗遮眼,也是陳秀枝出喚她她才駐足。
“姐姐……”
由婢女攙扶即將上馬車的青芷勾脣冷笑,停下動作,站在原地等着陳秀枝走近。
“姐姐,許久未見,你的眼睛……”陳秀枝語帶關切,似是不敢置信。
青芷不喜與人虛與委蛇,更何況從昨夜她心裡便憋着一口氣,正好陳秀枝撞上來,她也就順道讓自己舒心解氣一番。
“我的眼睛爲何會瞎,想必秀枝最清楚,哦不,秀枝應該是好奇我爲何還有命活着纔對,畢竟你當初給我下毒時,下的可是要命的毒,不是讓我瞎眼。”青芷語氣淡淡,毫無起伏,像是再說一件無關緊要之事。
陳秀枝眼中慌亂,但目光觸及青芷縛着白紗的雙眼時又趕忙咬牙冷靜下來,急聲辯解,“姐姐定是對餓哦有誤解,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怎會……”
“我也想知道你爲何要如此。”青芷含笑打斷她,“就是這兩日我纔想通了你爲何會如此做,我不曾出現前,你是外公的孫女,顏家的一切都是你的,可就是因我的出現,你失去了顏家的一切,還有至關重要的一點,也是讓你下決心除去我的原因,那便是陸若塵。”
瞧不見,但青芷能感覺到陳秀枝身上的惡意,不再掩飾的妒恨,但她依舊不言不語。
青芷接着道,“可惜啊,即便你做再多,陸若塵始終不會多看你一眼,你步步爲營卻失去了一切,這是何等的可悲。”
“那姐姐呢?你還不是什麼也沒得到,陸若塵他就要娶別的女子了,而你也要嫁給寧王世子,我想姐姐的心裡不比我好受。”陳秀枝帶着快意地反問。
青芷淡笑,“秀枝已深陷局中,已經迷失了,在我眼裡陸若塵是陸若塵,陸琢是陸琢,要娶雲霞郡主的人是陸琢不是陸文琀。”
最後一層窗戶紙捅破,陳秀枝也不再掩飾,露出本來面目,打定主意不讓青芷痛快。
“姐姐何苦自欺欺人,陸若塵便是陸家二公子,也就是如今的陸琢,再過幾日他便要成親了,可他要娶的女子不是你。”
青芷忽然覺得自己變得矯情與幼稚,竟與一個自作聰明的女人在此較勁兒,而且竟覺得這感覺還不錯。
原本打算對着文修撒的氣,此時竟然散了。
“是啊,陸家二公子娶的當然不是我,因我只嫁給我想嫁的男子,很明顯,我就要如願以償了,而處心積慮的你……”青芷憐憫搖頭笑嘆,“自作聰明只會是竹籃打水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