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擡眼正對上她的目光,赧然道,“在下姓慕,仰慕之慕,名爲無傷, 姑娘直呼在下名字便可。”
有求於人,青芷自是不會端着架子,有禮地拱手道,“慕大夫,請先爲他診治。”
慕無傷看了眼憤怒卻又極力忍着的陸若塵,挑了挑眉,打趣道,“姑娘待這位公子如此上心,莫不是心儀於他?”
青芷默然不答,她何嘗不明白此人是故意激她,既然明白他的意圖,她自是不會讓他如願,反其道行之最爲穩妥。
她斟酌後笑道,“小女子只以爲醫者志在懸壺濟世,慕大夫倒是與衆不同,連月老管轄之事亦要插手。”
“你這女子倒是聰慧。”慕無傷失笑,瞥眼又見陸若塵雙眸噴火似的瞪着他,他也回瞪,“面具遮了大半張臉,我猜定時毒發成了醜八怪見不得人,這布縫製的面具倒是極爲用心,你小子真是好福氣。”
青芷垂眸凝思,越發覺得這慕無傷怪異。
莫不是他與陸若塵相識,又或是說本就是爲陸若塵而來,而她這次無意間竟讓陸若塵自投羅網了。
慕無傷與陸若塵大眼瞪小眼敗下陣來,像是知青芷心中所想,他清了清嗓子道,“姑娘大可安心,慕某並無惡意,此行確實受人所託來尋文修,意只在於保他安然無恙。”
果真是爲陸若塵而來,輕易坦誠亦讓人心生疑竇,但聽他對陸若塵的稱呼,卻又讓她信了幾分。而他說是受人所託,青芷只想到一人。
慶州時有一面之緣的,陸若塵效力之人,那人竟真的想救陸若塵?
“慕大夫可有把握?”她也懶得去試探了,總不過就這麼一回事,能治便救,不能治,也不過是毒發身亡。
有她陪着,陸若塵在黃泉路上也不孤寂了。
慕無傷斂了不羈,正色道,“此蠱失傳已久,原本是無解的,但家師用了十數載終究從古籍中尋到了法子,可惜他沒能等到親自見證的這一刻。”
青芷此刻的念頭是這位慕大夫說話總沒有重點,也不知他的醫術是否也如他說話一樣,治病若是沒有重點,她會理解成治標不治本。
“尊師既已尋到法子,還望慕大夫盡力而爲。”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她賭慕無傷是真心實意要救陸若塵的。
聞言,慕無傷面露難色,“唯一的法子是以毒攻毒,相生相剋,陰陽調和,讓他體內的蠱毒被吞噬消融,但師父用了數載煉製的既是□□亦是解藥的噬心瓊露不在我手上。”
陰陽調和……青芷滿頭黑線,不怪她在這樣凝重的氛圍下還會想入非非,實在是慕無傷的語氣將她給帶歪了。
等等……他方纔說的解藥是……噬心瓊露!
“慕大夫,你方纔說噬心瓊露能救他,是必須喝下噬心瓊露麼?”她心口狂跳,輕輕撫上心口,噬心瓊露這個名字她並不陌生,可若是世上就只有一瓶,陸若塵便是徹底沒救了。
慕無傷並未察覺她的異樣,又看了目光一直只盯着青芷的陸若塵一眼,才搖頭道,“並非是讓身中弒魂蠱者直接飲下,而是讓別人服下,至少三個月後才能取其血入藥,三日小半碗血入藥便可,如此只需一兩個月,弒魂蠱自然就解了。”
“那服下噬心瓊露之人會如何?”青芷捂着心口問。
慕無傷嘆了口氣,目光看向遠處屋頂,“噬心瓊露亦是無解之毒,原本亦可用同樣的法子解,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到了那時,身中弒魂蠱者若是服過身帶噬心瓊露之人的血,那他的血便不能再用,且飲下噬心瓊露者必須是情繫身中弒魂蠱者之人,兩者只能是一男一女,這便是陰陽調和的奧秘。”
青芷面色煞白,心中苦笑,難怪那人讓她服下噬心瓊露時是那樣的神情,曾誤以爲他是慈悲地多給她三年的時間,原來真正的用意是利用她救陸若塵。
那人對陸若塵纔是煞費苦心,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竟有這般心機城府,果真是君心深不可測。
沒聽她言語,慕無傷自顧自道,“原本噬心瓊露是有兩瓶的,其中一瓶三年前浪費了,我本以爲文修身邊唯一的婢女必然是心悅他的,哪曾想那賤婢心比天高,眼看文修不得他父親看中便將心 思打到了文修那得寵的兄長身上,就這樣那賤婢爬了文修兄長的牀,最後被一碗落子湯躲了性命扔到亂葬崗了。”
原來陸若塵與陸文琀之間還有這等恩怨,難怪陸若塵要暗中壞陸文琀的因緣,原是積怨已久。
“唉,是我識人不清,白費了師父心血。”慕無傷黯然神傷,仿若失戀的是他一般,嘆道,“世人皆道癡情女子無情郎,豈不知女子也不盡然就是癡情的。”
瞧他如此傷春悲秋,青芷忍俊不禁,先前的鬱悶也消散不少,心下也釋然了。
“慕大夫瞧瞧我的血能否替他解蠱,讓他恢復如初。”她微微一笑,主動將手伸到慕無傷面前。
絕望中忽燃起希望,慕無傷像是被定住了一般,驀然瞪大眼震驚地望着面前笑盈盈的女子。
“陛……他逼你喝了噬心瓊露?”
青芷並未正面回答他,此時陸若塵忽然將她伸出去的那隻手握住,拉着她就要離開。
“阿芷,我這病不治了,我們回家罷。”
不等青芷開口,一旁的慕無傷已擡臂攔在陸若塵面前擋住他的去路,在陸若塵發作前搶先道,“身中弒魂蠱者,毒發後會忘卻前塵,至多一年便會衰竭而亡,即便你不治了,可她依舊活不成,最多也不過是比你多活兩載而已。”
“那又如何,至少她還能多活兩載!”陸若塵猩紅着眼低吼,大力揮開慕無傷的手,拉着青芷大步往外走。
自始至終青芷都沉默,目光落在他因生氣而泛紅的側顏上,心中道不明是何種滋味,但她知曉這種複雜情緒並不是怨恨。
這時,身後的慕無傷的話讓青芷頓足,再邁不出那一步。
“無論救你與否,她至多也只能活三載,但若你得救,便能活一輩子,你只是忘卻前塵並非是成了白癡,以你的精明不可能算不出這筆賬,文修,你對她動真心了。”
陸若塵與她錯身並肩,青芷只瞧得見他的側臉,看不到他的神色,可他握着她手的力道很大,他彷彿不曾聽懂慕無傷說了什麼,只一個勁兒地拽着她往前走。
青芷反手拉住他。
陸若塵頓足回眸,見她不肯走,他急得快要哭出來一樣,眼中的驚恐難以掩飾,幾乎是哀求道,“阿芷,我們回家罷,往後再不來這破醫館了。”
知他心中恐懼,青芷既有感動又很無奈,她認同慕無傷方纔所言,事已至此,救他與否,她最多也只能活三年,可若救了他,他便能活很久。
“文修,你先出去,我與慕大夫有事商議。”青芷破天荒對他笑了,輕輕掙開手,點頭對他示意。
陸若塵向來對她言聽計從,這一回卻不動了,固執地望着她。
這人犯起倔來與倔驢一般無二,青芷很是頭疼,顯然慕無傷也是知曉陸若塵秉性的,也善於利用他如今半傻半癡的狀態。
“文修,你若是乖乖聽話,待你痊癒後還有三年的時間去找尋救你的阿芷的法子,但若是你幾個月後就死了,那你的阿芷保不準還活不過三年,兩年、一年,更短是幾個月,在你前面死也是可能的。”
陸若塵面色大變,轉過身,拳頭便朝慕無傷臉上招呼去。
“你閉嘴,庸醫!”
慕無傷早有防備,利落地躲開他的攻擊,陸若塵怒火騰騰,拳頭帶風,一拳又一拳地朝慕無傷身上招呼去,起先是雜亂無章的亂鬥,漸漸竟成了招式。
五指伸直,化拳爲掌,一掌擊在慕無傷心口,將他震出好遠。
慕無傷忙穩住身形,揉着發疼的心口,小聲嘟囔,“好在你如今什麼都忘了,若是會用內勁,我非得命喪於此不可,人都傻了,功夫還比我厲害,真沒天理。”
青芷也很是意外,她並非頭一回見陸若塵動手,但這次不同,從他跟在她身邊這大半年來,他從不曾憶起過關於以往的點滴。
當然,除她以外。
如今被慕無傷誤打誤撞引出了他曾經的功夫,是否意味着他身的身體已至極限。
青芷能想到的便只有迴光返照這一次來形容眼下的情形。
“我不攆你出去,但你不許再對慕大夫動手。”青芷又將他拉回,主動握着他的手。
陸若塵微愣,又盯着兩人的手看了片刻,而後急不可見地點頭,“嗯,我聽阿芷的。”
慕無傷被虐得體無完膚,即便是醫術精湛,他也說服不了自己,失憶也會讓人徹底變樣。
百鍊鋼化爲繞指柔,這世道果然變了。
不想捱揍,他就只能少說話,麻溜地進屋拿紙筆開方子,末了還不放心,便又寫下一張醫囑,如何取血、如何入藥皆詳細地列了出來。
他將藥方遞給青芷,“阿芷姑娘,文修便交給你了,與你說實話,我與他自幼相識,今日頭一回被他揍,我算是明白最後這瓶噬心瓊露爲何會被你喝了,你也別怨逼你那人,他也是不得已,文修對他很重要。”
“慕大夫真乃神醫也,不用摸脈便知病症。”青芷由衷讚歎。
慕無傷咧嘴笑,赧然摸後腦勺,“阿芷姑娘謬讚,不過是替他摸了十多載的脈已瞭如指掌罷了。”
面皮薄,易羞澀的男子無端令人生出一種親近之感。
青芷但笑不語,陸若塵不樂意了,帶着威脅地哼笑一聲,“阿芷也是你能喚的?莫不是嫌拳頭沒吃夠?”
事不關己的青芷撇開臉假裝不認識這隻醋罈,無意間對上慕無傷戲謔的目光,她無奈撇嘴,很無辜地攤手,這樣子的陸若塵連她也沒轍,像個火藥桶,一點就炸。
慕無傷頗爲感懷道,“與他相識近二十餘載,也就眼下覺着他是個鮮活的人,打小他便是端着老成的架子,最擅長的便是隱忍,往後的這兩年又很少見到他,冷情如他,竟不知他躲在慶州是爲了你,也曾想過他沉湎於兒女情長是何等情形,只是想想便覺不可能,如今親眼目睹,竟生出幾分悲憫來。”
“爲你,他變得不像他了。”
爲了她麼?青芷自嘲勾脣,這些年爲她而費盡心機、隱忍不發的可不止陸若塵一個。
他們接近她的意圖卻是爲了她手中那柄短刀,亦是找到顏家世代守護的國璽的鑰匙。
“看來慕大夫也只是個閒散人,日子過得瀟灑自在。”簡單交流後,青芷已能斷定慕無傷只是個局外人。
或許慕無傷就真的只是爲陸若塵而來,怕他毒發死在外面。
慕無傷對着她笑了笑,又將目光移到臭着臉的陸若塵身上,“其實忘記何嘗不是一件幸事,若不是關乎他性命,我倒寧願他一直這麼癡傻下去,從前的他總在琢磨着算計別人,我都替他覺着累。”
礙於青芷在場,陸若塵也較爲收斂,只是瞪着慕無傷,並未再動手。
慕無傷並不在意他的敵意,又對青芷道,“阿芷姑娘給他戴面具的目的是不讓他嚇壞旁人罷,照着我寫下的方子抓藥,再過個一兩個月便能讓他臉上的黑印徹底消去。”
默了片刻,青芷終是道出心底的疑惑。
“陸若塵是御封的遠征將軍,邊關戰事吃緊,他卻出現在此地,且這半年來邊關亦有人鎮守,敵軍沒能染指半寸,慕大夫可知其中緣由?”
慕無傷道,“這個我知曉,當日我與文修是一道的,邊關禦敵不假,只是征戰沙場的不是文修,而是煊王罷了,對外的消息只是掩人耳目,煊王扮成文修率軍出征,文修另有重任,只是後來出了些岔子,我與他失散了,也就是在失散的這段時日,他身上的蠱毒發作,沒成想他即便忘了亦拼了命要回慶州去尋你。”
煊王慕容煊,傳聞中只知風月不理正事的逍遙王爺,閒散只做給外人看的。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慕容王室子嗣稀薄,如今在位的曦帝慕容澤是先皇最小的皇子,在他之上,還有兩位成年兄長,煊王慕容煊及祁王慕容祁。
煊王花名在外,祁王卻實實在在是個琴癡,癡迷於音律。
青芷不知陸若塵於慕容澤而言意味着什麼,或是稱手的利刃,又或是有外人不知的隱情,但陸若塵一夕之間忘卻前塵依舊能安然無恙來到她面前,怎會是運氣使然。
事實豈會如此簡單,青芷可不相信情深似海矢志不渝這一套說辭,陸若塵或許只記得她,可他能找到慶州去,這其中必有貓膩。
見她若有所思,慕無傷又道,“姑娘可否將暫住之處告知在下,以便不時上門探望。”
不時上門探望……還真是夠直白的,半點兒也不含蓄。
“這人獐頭鼠目,阿芷莫要輕信於他。”一直充當背景的陸若塵在此時開口阻止,生怕青芷將住址說出來。
聞言,青芷愕然一笑。
慕無傷氣得跳腳,就差指着陸若塵鼻子大罵,忍了又忍,不滿地哼哼,“果真成了六親不認的傻子,若不是爲了你這半條殘命,我何至於來這鳥不拉屎之地活受罪!”
見陸若塵掠起袖子就要動手,青芷趕忙將其攔住,低斥,“說話便好好說,動手動腳成什麼樣子。”
陸若塵鬱悶收手,慕無傷亦賭氣抱臂,彼此對視一眼又同時輕哼撇開臉,動作出奇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