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慕府外守株待兔的陸文琀目睹眼縛白紗的青芷被慕無傷從有着寧王府徽記的馬車上扶下,一時呆愣。
他天未明便來此,只瞧見了慕無傷獨自外出,青芷不曾露面,此時怎會與慕無傷一道回來,還乘寧王府的馬車。
關於換馬車之事,其實是個意外。
昨夜慕無傷吩咐車伕送青芷去寧王府,馬車是慕家的,許是白日裡送慕夫人去寺裡時不小心損了車輪,今日從寧王府出來走的後門,還沒出門呢,一個車輪便壞了。
是以,只能用寧王府新購置的馬車,青芷想低調也不成了。
慕無傷扶着青芷,無視陸文琀的存在,徑自往府中而去,呆愣陸文琀在兩人與他擦肩而過後才恍然醒神。
“青芷,我有話與你說,可否給我片刻。”
青芷頓足,轉過身去,雙目被白紗遮掩,在外人眼中她就是個瞎子。
她不鹹不淡道,“你我之間沒什麼可說的,陸公子請回,日後莫要再來此處守着,此舉於你我而言皆不是好事。”
“青芷你別這樣,我真的只是想與你說幾句話,說完我便走。”陸文琀面帶急色,生怕她轉身就走,下意識伸手去抓,被慕無傷擋開了。
慕無傷不悅斥道,“陸公子乃世家出身,應知禮數,請放尊重些,莫要做出有失身份的事來,如今的青芷可不是任人欺凌的孤女,她是我的妹妹!”
陸文琀尷尬收回手,歉然拱手作揖,“情急之下,在下失禮了,但請慕大人通融,在下真的只是想單獨與青芷說幾句話。”
“既知失禮便不應強求,陸公子讀的是聖賢書,道理不用本官來教罷。”慕無傷並不買賬,更沒什麼好臉色。
青芷這才注意到陸文琀對慕無傷的稱呼,以前聽慣了別人喚他慕大夫,現如今都成慕大人了。
她只知慕無傷是小皇帝慕容澤的得力干將,卻不知慕無傷身居何職,看樣子除了御醫外,他還有更厲害的身份足以壓陸侯府,否則陸文琀也不會如此這般卑躬屈膝。
她想着,稍後一定得問問,好歹也要知曉自己的義兄有多厲害纔是。
陸文琀被慕無傷堵得說不出話來,見慕無傷就要扶着青芷進府,他急聲道,“昨日招親之事乃是寧王世子僥倖,當年寧王府出事後,他便失蹤了,在民間長大會耕地乃常事……我……”
“那又如何,最後確實是他贏了。”青芷不耐打斷。
陸文琀再次一噎,隨即不甘心地咬牙,“那對除他以外的所有參與者不公平,我們不曾接觸過,自然不能贏。”
青芷笑嘆,“願賭服輸,陸大公子此言只能讓人誤會你輸不起,誠如你所言,寧王世子勝出是爲不公,我倒是好奇了,人與人本就是不同的,招親之事按規則來辦,文試他也過了,怎地最後他勝出就是不公了呢,按照陸公子之意,招親之事還得爲你量身定不成?”
“我不是這個意思……”陸文琀啞然。
青芷不欲與他多言,輕聲對慕無傷道,“兄長,別讓母親大人久等。”
慕無傷含笑應聲,“是爲兄多事了,爲無關之人浪費時間。”
兩人起步朝府中走。
“青芷,當初你對我二弟傾盡所有,如今爲何會輕易棄他而選寧王世子?”陸文琀揚聲質問。
青芷再次頓腳,失了耐心,不耐道,“你既然迫切想知道,那我便與你說明白,論容貌氣度,寧王世子乃世間少有,論家世地位,世子身份尊貴又是皇親國戚無人能及,只要我不傻都該如何選。”
陸文琀頹然失神,不敢置信地喃道,“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陸公子想說的是以前的我不貪戀榮華富貴?”青芷譏笑。
這粲然一笑若是在配上一雙清靈的眸,那便是世間絕色,可惜了那雙被遮住的眼。
慕府外聚了不少看熱鬧之人,皆是暗歎可惜了這被天妒的紅顏,命運多舛。
再觀窮追不捨的陸候府大公子,不禁扼腕嘆息,原本好好的一段姻緣,奈何天意弄人,這世上死而復生已是奇聞,誰曾想這陸大公子竟也轉了心性。
傳聞不是說陸大公子另有心儀女子麼?
這些高門大戶人家的事還真如話本里一般精彩呢。
細微的竊竊私語聲入耳,青芷無聲冷笑,陸文琀今日這一出,估摸着不出片刻便會傳遍大街小巷,陸侯府怕也真的要出名了,只是不知陸候會不會氣得啼血。
從小被他捧在手心裡的長子行事總讓陸侯府門面難堪,倒是不得他心的二子榮耀與風光無限。
見青芷不爲所動,陸文琀心有不甘,憤然相譏,“如今他就要成榮王府的女婿了,你也不過是想借助寧王府的地位在面上壓他一壓,其實你到底還是不甘心的!”
與蠢人浪費口舌,青芷不由暗笑自己真是多此一舉,陸文琀這樣的人,生在朱門之中,也是活該被人玩弄於鼓掌。
青芷情緒無波,慕無傷卻怒了。
“陸大公子不要臉面,我慕府還要,若是再敢胡言論語詆譭家妹清譽,那本官便上陸侯府找陸候討個說法去。”慕無傷憤然甩袖,扶着青芷往府中走,不屑道,“陸大公子此等人品,倒也國舅爺家的二小姐絕配,果真是天生一對。”
青芷輕笑,國舅家的二小姐指的不就是朱碧玉同父異母的妹妹朱紫玉麼,昨日在慕府陪慕夫人之時倒是挺慕府的婢女談論過一下這位朱家二小姐。
與陸文琀一樣,被父母親溺寵,在外倒是溫婉賢淑的高門貴女形象,只是私底下的的德行卻比一向在人前刁蠻紈絝的朱碧玉差了許多。
據說朱家之所以鬆口願與沒落的陸侯府結親,不過是不得已而爲之,朱家二小姐,曾有京城第一貴女名頭的朱紫玉已懷有身孕。
朱家竭力遮醜,是以找了陸文琀這個冤大頭,紙保不住火,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只是陸侯府對此一無所知罷了。
陸文琀頹然望着青芷由慕無傷扶着進了慕府,大門緩緩合上,終將他隔絕於外,他所面對的只有圍觀百姓的指指點點,他們說的什麼,他也聽不清,也沒心思去聽。
此時隱於人羣中一抹碧綠的窈窕身姿迎上前去,溫聲安慰落寞的陸文琀,“文琀,回家罷,今日你這麼一鬧,侯爺又該罰你了,前幾日你才受了家法,侯夫人甚是擔憂怕你再惹出事來,讓我來尋你回去。”
陳秀枝一臉擔憂。
陸文琀看她一眼,遷怒道,“不是你說青芷選了寧王世子乃無奈之舉麼?可你方纔也瞧見了,她本就是自願的,只有我如個傻子一般被你們耍得團團轉!”
陳秀枝面色一冷,剋制着不發作,銀牙咬碎,眼中是難以分辨的鄙夷。
“此事如何能怪得到我身上,那我之前也說過,姐姐她心中沒有你的位置,是你自己心有不甘纔會有今日的難堪。”
陸文琀心底那意思虛榮被無情揭穿,頓時惱羞成怒,礙於陳秀枝是女子,又因在大庭廣衆之下不得發作,騰起的火又憋了回去,再不看陳秀枝一眼便憤然離開。
陳秀枝眼中劃過得意陰寒笑,目光落於人羣一角,那裡站着一個身着黑色斗篷,面貌被遮了的男子,而後她對他頷首微笑。
好戲散場,圍觀人羣散去,陳秀枝再擡眼望去,斗篷男子已經消失無蹤,她也從先前陸文琀離去的方向離開。
陸文琀回到陸侯府,陸侯爺早在正廳等着他,一張老臉氣得扭曲,見他進來,一把拿起桌上的茶杯就朝他砸了出去。
陸文琀冷不防,來不及閃躲被砸個正着,額頭砸破流血,杯中冒着熱氣的茶水從他臉上一直往下,沾溼了胸前衣襟,肩頭還沾着茶葉。
聞訊趕來的侯夫人匆匆奔來,見到的便是陸侯爺一記飛踹在兒子腿彎處,身子單薄的兒子被踹翻在地。
陸候猶不解氣,照着陸文琀心口又是一腳,侯夫人嚇得驚叫。
“啊!侯爺不要啊……”
“你這不是要了琀兒的命嗎?”
陸候原本還要再補上一腳的,踹出去的腳險險停住,因爲妻子已經擋在了兒子身前,那一腳下去傷到的會是妻子。
收回腳後,陸侯爺斥道,“就是你的溺寵縱容纔會讓他變成如今這樣,侯府的顏面都讓他給丟盡了,侯府遲早要被這個不孝子毀了,咱們侯府所有人都得跟着陪葬。”
侯夫人被嚇得一顫,這麼多年她從未見過陸候有過這樣狠厲的一面,對她對兒子從來都是極爲耐心,如今看來兒子卻是真的惹了大禍。
“老爺,琀兒他知錯了,就饒過他這一回,往後好生管教就是,莫要下重手,妾身就他一個孩子,你要是不解氣,我願替他受罰。”侯夫人驚悸,撲上前去抱住陸候的腿哀求。
陸候疲憊閉眼,狠下心掙開腿,“慈母多敗兒,他如今這樣都是你一味縱容所致,早知這樣,當初還不如讓他死在外面來得乾淨!”
陸文琀始終無動於衷,如木頭樁子一般頹然坐在那裡。
侯夫人嚇得臉都白了,顫聲道,“不會……琀兒還有救……國舅爺不是中意琀兒做朱家的女婿麼,娶了朱家二小姐,咱們侯府就會有救了。”
陸候搖頭閉眼,“他昨日去參加了招親,今日又在慕府門前鬧了這麼一出,你認爲國舅會如何想?朱家難道不要顏面麼。”
侯夫人忙道,“不會的,朱家二小姐對咱們琀兒癡心一片,曾言此生非琀兒不嫁,妾身與朱家夫人又有些交情,一會兒上門去賠禮道歉,相信事情定會轉機的。”
“也只能如此了。”
陸侯爺無奈嘆氣,目光落到陸文琀身上是又氣不打一處來,怒火中燒,吼道,“來人,將大公子帶回房關起來,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許放他出來!”
侯夫人心疼不已,卻也知這已是最輕的處罰,眼下最要緊的便是去找朱夫人與朱二小姐,只要親事定下了,她的琀兒就還是侯府的大公子,將來會是這個侯府的當家人,她爲兒子謀劃了一輩子,侯爺之位定要緊緊攥在手裡,決不能便宜了陸琢那小子。
此時她最慶幸的便是陸琢毀了面容,因面容有損,即便得陛下看重亦無法直接襲承爵位。
容不得多想,侯夫人帶着貼身嬤嬤,匆匆趕往國舅府,然而半途聽聞國舅府昨夜出了變故,頓時就傻眼了。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而此時的慕府也收到了消息,說是國舅府出了大事,大小姐朱碧玉昨天夜裡把國舅的愛妾給打死了,一屍兩命,國舅大怒命人將朱碧玉吊起來抽了二十鞭子,就在方纔將奄奄一息的朱碧玉給扔在府外,說是已將朱碧玉逐出家門。
慕夫人聽到這個消息,心疼直呼,“作孽啊,朱瑞熙真是喪心病狂,如今竟是連親生女兒都不放過。”
青芷真陪着慕夫人在屋裡說話,此時見慕夫人對朱碧玉如此上心擔憂,便猜到朱碧玉與慕無傷必不像慕無傷所表現的那般簡單。
很明顯,慕夫人是很疼朱碧玉的。
青芷輕聲安慰了幾句,這時慕無傷聞訊而來,一向溫潤的面龐變得黑沉生硬,見到慕夫人時稍有緩和,低聲安撫,“娘,您別擔心,我這就去瞧瞧。”
慕夫人期冀點頭,“無論如何,你定要將碧兒那孩子帶回來。”
“嗯。”慕無傷鄭重點頭,而後對青芷道,“青芷,照顧好娘,爲兄去去就來。”
青芷思忖道,“兄長多帶些人手,若有必要,讓人去寧王府找世子。”
慕無傷應道,“你們放心,此事我自有分寸,且安心在家等我消息。”
言畢,慕無傷大步離去。
慕夫人驚急,緊緊抓着青芷的手,“碧兒那孩子是個命苦的,生在了朱家,又從小失了母親,還有一個鐵石心腸的父親……”
青芷爲分散慕夫人的注意力,便問起了朱碧玉與慕無傷之間的事。
“義母,那日在宮中,朱碧玉對義兄圍追堵截,我瞧着義兄對她卻是閃躲避而不見,但方纔我見義兄對她也甚是上心,您可知是爲何?”
看得出慕無傷對朱碧玉並非無情。
慕夫人嘆息,“說到底還是苦了你們這些孩子了,我與碧兒的母親是閨中手帕交,而無傷與碧兒也是打小便認識,幼年時二人就感情極好,碧兒自小便喜歡纏着無傷,只是後來無傷的父親去世,無傷便再不像從前那般待碧兒了,對朱家人更是厭惡。”
“這是爲何?莫不是義父闔然離世之事與朱家有關?”青芷訝異,隱約想到了什麼。
慕夫人痛心點頭,“當時無傷的父親是被太后召進宮去看診,回來後便一直將自己關在書房,待傍晚我送飯進去時,他已經……無傷聽到我的呼喊聲衝進書房見到了一切,他自小便研習醫術,一眼便看出他父親中了劇毒,之後他查出,他父親出事那日,國舅也在太后寢宮。”
青芷凝眸,她只知朱家在天陽隻手遮天,沒想到竟如此的猖狂,朱氏兄妹竟然公然毒殺朝廷命官,一個是當朝太后,一個是當朝國舅,真真是早已目無王法,難怪先帝早早便將文修安排到陸侯府,若不如此,根基不穩的文修如何能在朱氏兄妹手下活命。
也不知先帝是糊塗還是英明,若是英明,他又怎會專寵朱太后,致使朱家一家獨大,害得皇室子嗣凋零。
“如此說來,義父必然是知曉一些不爲人知的秘密才招惹了殺身之禍,義兄必然也查到了一些內情,但他這些年一直隱忍不發,想必是早有打算,義母大可安心。”青芷輕聲安撫。
慕夫人眼眶紅紅,強忍着淚意,“無傷他……在他父親離世後一夜長大,這麼多年來他過得極爲不易,只有我這個做母親的知曉,他心裡其實一直很自責,當初眼睜睜看着他父親在眼前嚥下了最後一口氣,他卻救不了……”
青芷恍然,難怪慕無傷當初替她診治時會露出那樣哀傷的神色,想來是回想起了當年父親慘死眼前的情形。
“義母,義兄定然會將朱碧玉安然帶回來的,您別過於憂心,國舅府離這裡不遠,來回不過一刻而已。”青芷其實並不太懂如何安慰人,只將心中所想說出來。
慕夫人拉住青芷的手,欣慰道,“有你在爲娘身邊,爲娘倒是不怕了,碧兒那丫頭打小就機靈,如今也能逢凶化吉的,朱家那樣的,她早早脫離也好。”
青芷低聲又與慕夫人說了幾句,便又扶着慕夫人去院中走走,安心等着慕無傷歸來。
不到一刻鐘,慕無傷便抱着一個傷痕累累的女子回來,徑自去了他自己的寢屋,慕夫人聽到婢女來報,拉着青芷焦急趕去慕無傷的寢屋。
見到牀上躺着女子,青芷亦被震撼到了,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父親,竟然真的對親生女兒下死手。
牀上的女子滿身血污,雙眼緊閉,一張小臉寡白無血色,緊閉的脣已被咬破,起伏的心口顯示她還活着,而她的一隻手緊緊攥着慕無傷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