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琦走出蓬萊殿時,天邊最後一抹絢爛晚霞也漸漸散去,銀鉤似的月牙兒從宮牆的另一邊悄然升起,灑下一地冷寂月光。侍女碧落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地跟着,猶豫許久,終於還是忍不住關切地問:“殿下,頭疼得很厲害麼?要不……還是先請個太醫來給您看看吧?”
“不用。”李琦卻只是淡淡地說,語氣依舊從容,“適才見父皇興致頗高,我就陪着他多喝了幾杯,又不是什麼大病,回家睡一覺就好了。”
碧落素知他酒量不怎麼樣,往往多飲幾杯就會覺得頭痛暈眩,脾氣也比往日更加喜怒無常,故而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只默默隨侍在他身後,又向旁邊的好姐妹碧雯遞了個眼色,示意她趕快乘快馬回府去準備醒酒湯。李琦一邊匆匆走着,一邊用手指輕輕按揉着頭部的幾處穴位以緩解痛楚,劍眉微鎖,神色中隱隱露出幾分疲憊。初春的晚風猶自凜冽,吹在臉上涼絲絲的,讓酒後的他覺得十分舒服,只片刻間,身體上的不適便開始漸漸緩解。
然而,他才一走下蓬萊殿的玉階,就看到念奴正蹦蹦跳跳地向他招手,興高采烈地大聲喚他:“盛王殿下!盛王殿下!”女孩兒的聲音如百靈般清脆甜美,可他卻幾乎要驚出一身冷汗來,心中不由暗自嘆息:“天哪,又是她……這丫頭膽子可真夠大的,今天怎麼竟追到這裡來了?”
想到以前入宮時不幸被她“逮到”的情形,李琦覺得只能用“哭笑不得”這四個字來形容。剎那間又有頭痛欲裂的感覺,他今天實在沒有心情與她說笑嬉鬧,神色便驟然冷了下來。生怕這黏人的小丫頭又纏住他不放,再提出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而他又完全無法拒絕的請求,於是他索性裝作沒看見,略一側身避開她的視線,徑自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須臾,身後竟傳來女孩兒委屈的啜泣聲,在這幽寂的春夜裡顯得格外壓抑,李琦步履一滯,心中忽覺就這樣漠視她似乎有些殘忍,於是頗爲無奈地嘆了口氣,忍着頭痛轉身走回到她面前,和言問道:“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紫芝……”念奴用手胡亂抹着眼淚,幾乎是泣不成聲地說,“紫芝……紫芝被陳典正抓走了,要送去宮正司用刑呢!他們還要抓我,多虧……多虧我跑得快,才逃掉了……我本來想請公主幫忙,可是一時又找不到……殿下,你去救救紫芝吧……”
“陳典正?”李琦聽得一頭霧水,“她爲何要抓你們?”
“陳典正總是和紫芝作對,她說我們是淑儀娘娘的同黨,要用巫蠱去謀害……不是不是,其實紫芝只是給她姐姐燒了篇祭文而已……哎呀,我一時也說不清楚……”念奴急得直跺腳,再無半分平日裡伶牙俐齒的樣子,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哽咽道,“殿下,求你趕快去救救她吧!晚了就來不及了,我聽說被抓去宮正司的宮人,不管有罪沒罪,審問前都要先杖三十以示懲戒。陳典正一向與紫芝不睦,只怕……只怕真的會往死裡折磨她啊!”
“走!”李琦一驚,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當即與念奴快步向宮正司趕去,邊走邊向她仔細問明事情的因由,渾然忘了自己上一刻還頭痛欲裂。
“殿下!”碧落急急地喚了一聲,追上前去提醒道,“再過一刻鐘宮門就該關了,若是誤了出宮的時辰……”
李琦卻依舊步履如飛,頭也不回地說:“顧不得那麼多了,救人要緊。”
刺鼻的濃煙瀰漫着整座宮正司牢獄,各個囚室裡的犯人呼救哀號的聲音此起彼伏,然而,卻始終沒有獄吏肯來給他們打開牢門逃生。被關押在這裡的大多是一些身份卑微的宮女內侍,又是犯了過錯的,在貴人們眼中更是命如草芥,就算被大火活活燒死,也不會有誰爲他們落一滴同情淚。紫芝被煙塵嗆得連連咳嗽,見角落裡的陶罐中還有些清水,便從懷中取出一塊帕子浸溼了來掩住口鼻。
那帕子雅潔如雪,柔柔的,涼涼的,縱橫交錯的絲縷中還依稀有龍腦香經年不散的芬芳,正是那年冬天她坐在翠微殿的石階上獨自飲泣時,那個從漫天風雪中走來的少年皇子,微笑着遞給她的。或許是出於某種小女兒甜蜜的私心,她一直都沒捨得把這塊價值不菲的鮫綃絲帕還給他,於她而言,能把他的貼身之物悄悄據爲己有,隨時感觸到他衣袂間的溫暖氣息,那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啊。
“盛王殿下……”紫芝喃喃輕喚,不覺間已是潸然淚下,“我……真的要死在這裡了麼?”
恍惚間,她想起了中秋之夜在雪柳閣的那個擁抱,那個曾在悽風冷雨中給予她無限溫暖的、不帶絲毫*的擁抱。最絕望無助的時候,他還會像神一樣從天而降趕來救她麼?在深宮中匍匐求生已近五年,多少艱難坎坷她都獨自挺過來了,死亡,已經不再會對她造成多大的恐慌。她只是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再也見不到他。
第一次意識到,其實,還有好多心事不曾對他傾訴,還有好多好多深埋在心底的綿綿情話,沒有來得及告訴他……如果可以,她還想和他攜手漫步於花香馥郁的深林中,在一個寧靜溫煦的春日,一起沉湎於某種甜蜜的深思默想;如果可以,她還想坐在屋頂上與他一起仰望燦爛星空,在他最難過的時候,喂他吃甜甜的玉帶糕;如果可以,她還想和他一起並肩坐在盛開的花樹之下,無拘無束地說着,笑着……
四周的聲音愈發嘈雜,有木頭燃燒時的嗶剝聲,獄吏們奮力滅火時嘩嘩的潑水聲,以及犯人們越來越慘烈的呼救聲。紫芝頭暈目眩地瑟縮在囚室一角,漫長而無望的等待幾乎令她昏厥,然而,就在她即將失去意識之前,卻忽然聽到了門外清脆的“咔噠”聲,似乎是有人打開了她牢門上的鐵鎖。
“裴姑娘,你可以走了。”開門的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獄吏,冷淡而不失禮數地對她說。
那獄吏也用溼布掩着口鼻,身上的衣袍皆被水浸溼,臉上卻明顯有被煙塵薰染過的黑色印記,看起來甚是狼狽。紫芝虛弱地站起身來,心中已是壓抑不住的一陣狂喜,趕忙踉蹌着緊跟在他身後,跌跌撞撞地逃出了這火海中的牢獄。
火勢已被控制在監牢的西北一隅,故而只要能走出囚室的牢門,逃生還是很容易的。紫芝只當這獄吏是李俶找來的,才一逃離火場便急着問他:“忠王家的那位小公子無恙吧?”
“忠王家的小公子?”那獄吏卻是一怔,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就是那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穿着天青色的錦袍,瘦瘦高高,很清秀白淨的……”紫芝仔細描述着李俶的樣貌,見那獄吏依舊不明白她話中所指,心中忽涌起一陣不祥的預感,聲音微微顫抖,“怎麼……難道不是他讓你放我出去的?”
獄吏愈發覺得莫名其妙,有些不耐地說:“你說的這人我沒見過。反正是盛王殿下讓我們放人的,快點走吧,殿下還在前面等着我覆命呢。”
紫芝愈發焦急,回首望向那濃煙滾滾的牢獄時,耳邊忽然響起李俶離開前對她說的話:“別怕,我一定會回來救你的。”那樣沉着冷靜的目光,那樣鄭重其事的語氣,讓她幾乎無條件地相信這個並不熟識的少年——相信他既然說了,就一定會回去找她。
“他……該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紫芝喃喃自語,澄淨的眸中閃爍着焦灼不安的光。半晌,她終於咬了咬牙,一字一句地對那獄吏說:“勞煩你在這裡先等一等,我,要回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