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武惠妃再度從噩夢中驚醒,雙眸含淚,躺在牀上疲憊地喘息了許久,終於攢足力氣伸手掀開帳幔一角,輕喚在外侍候的宮人。勁風吹開窗子,初春的料峭寒意瞬間撲面而來,忽然,一陣隱隱約約的哀哭聲也隨之飄入,嗚嗚咽咽,若真若幻,在這寂靜幽暗的寢殿中顯得格外刺耳。
宮人們忙入內掌燈,詢問武惠妃有何吩咐。武惠妃命人取了杯水來,只輕輕呷了一口,又凝神去聽窗外的聲音,虛弱地問道:“這麼晚了,是誰在外面哭?”
宮人們面面相覷,經武惠妃這麼一問,此時才注意到窗外那若有若無的悲泣聲,側耳聽去,心頭不禁一陣發寒。那聲音雖然不大,卻時而尖利時而沙啞,雌雄莫辨,飄忽不定,在夜晚聽起來着實有幾分詭異。見衆人都不敢說話,有個機靈的小宮女勉強一笑,安慰道:“想必是哪個殿閣的宮人受了責罰,心裡覺得委屈,就偷偷跑出來哭。娘娘不必理會,且安心休息便是。”
那小宮女一面說着,一面匆匆走上前去關窗,不料又是一陣疾風猛地刮來,吹滅了房中燭火。窗子在風中被吹得吱呀作響,她無意間向外一望,立時踉蹌着後退幾步,帶着哭腔喊道:“天哪!有……有鬼……”
“怕什麼?”一個年長些的宮人低聲呵斥,壯着膽子走到窗邊,擡眼向外一望,臉色頓時也變得煞白,“秦……秦美人?你不是死了麼?我什麼都沒做過,你別……別來找我……”
武惠妃撐起身子向外看去,只見一道白影從樹叢中倏然閃過,似人非人,似鬼非鬼,霎時驚出了一身冷汗。昔日爲與秦美人爭寵,武惠妃先用計將其腹中孩兒殺害,待失寵的秦美人被逐往冷宮後,又命人在她的食物中投毒,手段極爲殘酷。她……也是來找自己報仇的麼?武惠妃嚇得心驚膽戰,卻不願在宮人們面前露出怯態,強自鎮定着閉上眼睛,幾欲昏厥。
宮人們皆是年輕女子,見狀也都嚇得不輕,忍不住驚叫着四散逃竄,這個踢飛了香爐,那個打碎了杯盞,寢殿內頓時亂作一團。
“美人饒命……美人饒命啊……”宮人們七嘴八舌地叫嚷着,紛紛膽怯地抓住身邊同伴的手,“我們只是聽人差遣的奴婢,從來……從來都沒想過要害您啊……”
“都給我閉嘴!”混亂中,盛王李琦不知何時已推門入內,冷冷地環視殿中諸人,厲聲斥道,“再有人敢在這裡怪力亂神,立刻拖下去亂杖打死!”
知道他素來言出必行,宮人們立時噤聲,低眉斂首地退到一旁伺候,牙齒猶自恐懼地打着顫。李琦幾步走到母親身邊,握住她因病而日漸枯瘦的手,訝然發現她此時的無助與柔弱。原來,哪怕美麗堅強如她,韶華和生命也會漸漸棄她而去。這個在後宮中叱吒風雲二十餘載的女人,此時再無往日裡的神采與威勢,微微睜開雙眼看着兒子,淡淡笑道:“我沒事,你回去睡吧。”
“阿孃,等你睡着了我再走。”李琦替她輕輕掖好被子,又吩咐隨侍的宮女,“碧雯,再去取些安神香來。”
王碧雯躬身領命,悄無聲息地退出殿外,須臾便取來香料投放在熏籠中。武惠妃雙脣微動,似乎喃喃說了句什麼,憔悴的美目中有淚光閃爍。李琦忙俯身去聽,依稀辨出她是在喚:“三郎……”
李隆基在諸兄弟中排行第三,故而登基爲帝前,宮中親近之人皆稱他爲“三郎”。李琦即刻命人去請父皇過來,武惠妃卻在枕上輕輕搖了搖頭,苦笑道:“陛下今夜召幸沈才人。”
李琦默然,心中忽然爲母親涌起一陣幽涼的悲哀。深宮中三千粉黛共侍君王,無論多麼得寵的嬪妃,想要如尋常女子那般與夫君朝夕相對、形影相隨,都只能是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夢吧?他輕撫母親的手,彷彿是想在此刻代替父皇一般,動作.愛憐而溫柔。
武惠妃微微一笑,然後自顧自地說下去:“二十一郎,你知道麼?我第一次見到你父皇的時候,還只有十五歲……那一天,就在曲江水畔,他拾起了我遺落的花鈿……他問我是誰家的女孩兒,我反問他是誰家的少年郎……後來,見我故意不理他,他就大笑着策馬而去,留我一個人望着馬蹄揚起的飛塵發愣……多好的時光啊,一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他依然是丰神俊朗的驕傲帝王,而我,卻老了……”
“阿孃這麼漂亮,怎麼可能會老?”李琦心下惻然,輕輕拭去她眼角滑落的淚水,勉強含笑寬慰道,“阿孃,等你病好了,我和父皇再陪你去曲江遊春……還有阿姐、十八哥、靈曦,咱們一起去。”
“好。”武惠妃微笑頷首,明知自己根本就等不到那一天,形容枯槁的臉上竟也煥發出異常美麗的光彩,“這些年我做了太多錯事,你父皇卻從來都不怪我,始終對我那麼好,疼愛我、包容我……這輩子,我唯一不後悔的事,就是嫁給他……其實,我心裡也是有愧的,你們這幾個孩子裡,我最對不起的就是靈曦……”
在安神香的作用下,武惠妃漸漸合上雙眼,在一室靜謐中安然睡去,呼吸平穩,神情寧和。待母親睡熟,李琦才悄悄回自己房中小憩片刻,天一亮,就又不放心地趕了過來。然而直到辰時,武惠妃都沒有喚人進來服侍梳洗,寢殿內寂靜得幾乎有些詭異。李琦便命宮人進去瞧瞧,須臾,就聽裡面響起一陣慌亂的哭聲,那宮人跌跌撞撞地跑出來跪倒,抹着眼淚道:“殿下,娘娘薨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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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琦霎時怔住,一滴清淚從眼角滑過他年輕俊朗的面龐。他緩緩走進寢殿,微抿着脣,步履沉重,低首凝視着母親宛然如生的素顏,半晌,終於如一個孩子般痛哭失聲。
紫芝隨着太華公主匆匆趕來時,只見那少年默默跪在牀前,埋首於母親所蓋的錦被之上,雙肩微微顫抖着,那麼脆弱,那麼悲哀。
延慶殿的宮人們對昨夜“鬧鬼”一事諱莫如深,太醫仔細檢查一番之後也說武惠妃乃是病逝,皇帝對此便沒有生出什麼疑心。李隆基悲傷之下輟朝三日,其間亦不曾召幸任何妃嬪,隨後與李林甫等幾位宰相共議,下詔追諡此生最眷戀的女子爲“貞順皇后”。
唯有劉尚宮對“病逝”一說深感可疑,悄悄向那晚當值的宮人們問明情況後,自己每日裡又暗中察訪,只可惜始終沒有什麼結果。直到這天,盛王身邊的宮人王碧雯忽然前來求見,垂首仔細斟酌着言辭,怯生生地說:“尚宮大人,奴婢有一事不知該不該說……娘娘薨逝的那晚,盛王殿下曾遣奴婢去取安神香,奴婢在殿外看見有個人鬼鬼祟祟的,很是可疑,就想過去盤問幾句。那人見了奴婢轉身就跑,一身白衣,披頭散髮,看起來就像……就像是她們說的女鬼呢。”
“哦?”劉尚宮秀眉一挑,“既如此,你可看清那人的樣貌了?”
王碧雯輕輕搖頭,隨即從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雙手呈上,囁嚅道:“只有這個……是奴婢在地上撿的,想必是那人不小心遺落的吧。”
劉尚宮取來細看,只見那帕子是由上好的冰綃裁成,右下角處繡有幾竿亭亭翠竹,看其材質紋樣,應是宮中正七品女官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