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正月,皇帝李隆基在興慶宮勤政樓接受羣臣朝賀,應羣臣之請改年號爲“天寶”,大赦天下。詔令一出,大唐轄內三百三十一個州府皆受恩澤,除謀逆罪外,所有犯人皆罪減一等。紫芝的父親裴珩也藉此機會得到了赦免,一家人跋涉千里,從遠在東北邊境的流放地營州返回長安。
又是一年春風來。長安城外的古道上,蕭逸峰與一位清瘦的白衣青年並轡而行,遠遠地望見城南巍峨高聳的明德門,不禁感慨道:“一眨眼的工夫,離開長安都已經快四年了。裴兄,記得上次在這裡見到令妹的時候,她還只是太華公主身邊的一個小侍女,如今竟已成了盛王殿下的孺人娘子,當真是個好歸宿。”
“是啊。”白衣青年微微一笑,俊秀的容顏上依稀有風霜浸染的痕跡,“這些年我在邊地雖說過得辛苦一些,但好歹和爹孃在一起,一家人彼此有個照應。紫芝小小年紀就入宮爲婢,她姐姐紫蘭走後,也不知她自己一個人是怎麼熬過來的……現在總算好了,聽她在信中說,盛王殿下待她極好,我和爹孃也都能放心了。”
這白衣青年名喚裴宗之,乃是紫芝的同母兄長,十四歲時與父母家人一同流放到伊州,後來幾經輾轉遷往營州,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與豪俠蕭逸峰相識,彼此惺惺相惜,結爲異性兄弟。這次裴家返回長安,不但蕭逸峰一路護送,就連其妹蕭景雲也跟了過來,此刻正騎馬跟在他們後面,與身邊另一個騎馬的綠衫姑娘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小寒姐,你看,前面就是長安城了!”蕭景雲雀躍着用馬鞭指向前方,一臉燦爛的笑容,“等一會兒咱們進了城,我就陪你去找大師兄。到時候你可千萬不能再害羞了,一定要鼓足勇氣親口告訴他:‘君平哥哥,我喜歡你,這輩子我施映寒非你不嫁!’嘿嘿,我保證大師兄一定會被你感動得熱淚盈眶的。”
“什麼‘君平哥哥’呀?感覺好肉麻……”那名喚施映寒的綠衫姑娘頓時紅了臉,羞得嬌嗔道,“景雲,你能不能不要總是拿我取笑?你再這樣胡說,我可就惱了。”
蕭景雲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性格中帶着邊塞女孩兒的大膽奔放,一向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從來不知道害羞。而那綠衫姑娘施映寒則比她文靜許多,乃是其父蕭縝的女弟子,對師兄宋君平戀慕多年,這次來長安就是爲了與心上人相見。
“哪裡肉麻了?”蕭景雲聞言立刻反駁,眼珠一轉,忽然向前面騎馬的男子大聲問道,“宗之哥哥,我喜歡你,你願不願意娶我呀?”
她笑容明媚,眼神坦蕩,彷彿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句話。
而裴宗之竟也見怪不怪,只是回首對她一笑,道:“求之不得。”
“景雲,女孩子家太主動了可不好。”蕭逸峰一臉無奈地對妹妹笑笑,又對裴宗之說,“裴兄,這次景雲跟着你一路跑來長安,我爹就算不同意你們的婚事,也沒辦法了。景雲這丫頭對你一片真心,你以後可不許欺負她哦。”
裴宗之笑着搖了搖頭,故意嘆息:“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她那暴脾氣……唉,只要蕭大小姐不欺負我,我就謝天謝地了。”
四個年輕人一路說說笑笑,身後一輛樸素而寬敞的馬車跟着他們前行,在路上留下兩道蜿蜒的轍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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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南的明德門外,紫芝站在城樓下向遠處眺望着,時不時擡頭看看天色,眉目間微微露出焦急的神情。她有些不安地來回踱着步子,喃喃道:“這都什麼時辰了,爹爹他們怎麼還不來呢……不是說今天一定能到長安的麼?”
李琦在旁邊陪她一起等,好言寬慰道:“時候還早呢,你彆着急,或許是路不好走,耽擱了幾個時辰也是有的。”
“嗯。”紫芝輕輕應了一聲,忽然緊緊攥住了他的手,“你知道嗎?我真的好害怕,害怕自己只是空歡喜一場……”
“不會的。你哥哥每到一個驛站都會給我們寫信,一直保持着聯絡,怎麼會出事?”李琦微笑着安慰她,與她一起向遠方眺望,忽然伸手一指道路的盡頭,“你看,應該是他們來了!”
目之所及,只見馬蹄踏起陣陣煙塵,一行車馬從遠方迤邐駛來,漸行漸近。
紫芝踮起腳尖去看,不知不覺間雙眸已微微溼潤。轉眼間,已經九年不見了……可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最前面那個清瘦的白衣青年,儘管不曾看清他的面容,然而那人揚鞭策馬時的瀟灑姿態,分明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哥哥裴宗之。
她提起裙裾快步奔了過去,含淚喚了一聲:“哥哥!”
裴宗之跳下馬背,定定地看着眼前美麗得有些陌生的韶齡女子,一時竟不敢相認。
“哥哥,我是紫芝啊……”紫芝撲到他懷中,緊緊抱住這個曾經無比親密的人,一時泣不成聲,“哥哥,你終於回來了……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有多想你,想你和爹孃……你再也不許走了,你們誰都不許離開我,永遠都不許……”
“好,紫芝,哥哥再也不離開你了。”裴宗之將她一把摟在懷裡,一瞬間,所有因光陰阻隔而產生的陌生感全都消失殆盡。
一別九年,那個稚嫩的小丫頭已出落得如此楚楚動人。裴宗之抱着她,忽然覺得妹妹這些年似乎瘦了許多,纖腰不盈一握,美則美矣,卻無端地令人心疼。他可以想象,這些年步履維艱的深宮生涯在她心中留下了多少陰影,而如今雖在王府中享盡富貴,可她身爲側室,背地裡又不知有多少眼淚要自己默默吞下……
古往今來,嫁入帝王之家的女子鮮少能得到幸福。而如盛王那樣身份尊貴的男子,真的能一直悉心呵護她麼?
兄妹二人相擁而泣,一時悲欣交集。
蕭景雲上前打起車簾,小心地扶着一對中年夫婦從馬車上下來——那男子約摸四十多歲的年紀,衣着雖樸素無華,舉手投足間卻自有一種文人雅士的風流氣度,讓人見之忘俗;那婦人看起來要略年輕幾歲,雖是荊釵布裙,卻掩不住她眉宇間的端莊之美。這二人正是裴珩與妻子孟婉,只看了紫芝一眼,淚水便如斷了線的珠子般簌簌滾落,也顧不得還有旁人在,便上前把分別多年的女兒一把摟在懷中。
“爹,娘……”紫芝哽咽着抱住他們,也是淚如泉涌。
這時,又有一位年約三旬的美麗婦人從馬車上走下來,身後跟着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二人就站在旁邊默默看着他們一家人團聚,姿態安靜而謙順。紫芝認得,這美婦便是父親的妾室徐四娘,那少年雖看着面生,想必就是自己的異母弟裴延之了。只不過,她幼年在家時就與這對母子不熟,此時乍然相見,更是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
孟婉見狀忙用衣袖擦了擦眼淚,微笑着對女兒說:“紫芝,這些年我跟着你爹爹在邊地,日子着實過得辛苦,多虧你徐姨娘一直幫襯着,這才撐到了今天。你看,你弟弟也長這麼大了,當初咱們分開的時候,他還只是個四歲的小男孩兒呢。”
“是啊,二郎都長這麼大了,剛纔我差一點都沒認出來呢。”紫芝也拭淨淚水對庶母和幼弟一笑,又對父母說,“咱們一家人好不容易纔團聚,可不能總是哭。爹,娘,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盛王殿下。”
裴珩夫婦不敢怠慢,忙拜下身去欲以國禮相見。李琦忙伸手一把扶住他們,微笑道:“裴公和夫人快快請起。你們是長輩,還這樣多禮就讓小王過意不去了。”
裴珩卻堅持向他深深一揖,感激道:“臣因罪流配邊地,這兩年若非殿下派人上下打點,只怕臣一家人在營州的日子都不好過。這次能借着大赦的機會回來,也多虧殿下出力。殿下的恩德,臣全家銘記在心,結草銜環,永生不忘。小女紫芝一直蒙殿下照拂,臣在此也一併謝過。”
“裴公切莫如此說。”李琦含笑將他扶起,語氣誠摯,“紫芝是我愛妻,我做這些事不過是略盡綿薄之力罷了,不值一提。裴公與我雖是初次見面,卻有翁婿之誼,以後可千萬不要再如此客氣了。”
裴珩夫婦又再次道謝,見盛王態度如此謙和,便知自家女兒定然十分受他青睞,心中愈加放心了幾分。
李琦見蕭逸峰也在此處,不禁微微有些驚訝,笑問道:“蕭公子,好久不見啊,怎麼這麼巧,你也和裴家人同路麼?”
“這段時日遼東那邊不大太平,裴大哥是我的好兄弟,我自然要一路護送他們過來。說來也巧,這裴小娘子竟是裴兄的親妹妹,我也是前一陣子才知道。”蕭逸峰含笑說着,又指了指自己身邊的兩位姑娘,一一介紹道,“這位是我師妹施映寒,我爹要把她許配給大師兄,所以我就順路把她送到長安來了。這野丫頭是我妹妹蕭景雲,她一向不按常理做事,盛王殿下,一會兒你可千萬別被她嚇着……”
“哥,你胡說些什麼呢?”蕭景雲不滿地瞪了他一眼,轉頭看向面前的美男子時,又是一臉花癡的笑容,“盛王殿下,你別聽我哥亂說啊,我蕭景雲可是營州一帶數得着的英雄人物,平素最好行俠仗義、打抱不平,這是我第一次來長安,還望多多關照……”
裴宗之一直默默站在一邊,此時忽然故意咳嗽了一聲,那“幽怨”的眼神分明是在說:蕭大小姐,你好像已經名花有主了吧?不要總是這樣好不好?一見了相貌英俊的男子就犯花癡,唉,真是的……
蕭景雲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當即轉移了話題,拉住師姐施映寒的手笑道:“這一整天都在趕路,真是餓死我了。小寒姐,我哥不是說長安有一家叫‘松風樓’的酒樓,裡面做的燒雞特別好吃麼,咱們去嘗一嘗好不好?”
“嗯!”施映寒笑着點點頭,眉目間亦露出期待之色。
李琦親密地挽住紫芝的手,對衆人笑道:“走吧,咱們先去松風樓吃些東西,我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