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到處都是死亡。
紫芝策馬離開長安那日,在鬧哄哄的城門口看到了馬紹嵇的屍體,他身上的錦衣已被人剝去,咽喉被利刃割斷,想必是死於搶劫財物的暴民之手。這些年來他對盛王忠心不二,感情早已超過尋常主僕,紫芝甚至覺得,他以前之所以總是有意無意地針對自己,是因爲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嫉妒。儘管如此,她還是和念奴一起把馬紹嵇帶到城外安葬,亂世之中,儘可能地讓他有一個寧靜的長眠之處。
長安,長安,自此以後這座城便再無安寧之日了吧?
離開前再度回望那巍峨的城樓,紫芝的眼眶瞬間溼潤。
因爲皇帝和宰相臨陣逃脫,帝京長安成了一座不設防的城池,完全沒有抵抗,就被安祿山的叛軍兵不血刃地佔領了。京兆尹崔光遠投降得早,安祿山繼續任命他爲燕朝的京兆尹,另外任命燕朝中書令張通儒爲西京留守,命大將安思順帶兵進駐皇宮內苑、孫思哲統御關中諸將。孫思哲生性殘忍嗜殺,一入長安便命人大肆搜捕未及逃走的李唐宗室、官員家眷以及藏匿宮外的宦官宮女,或是剖腹剜心,或是以棒敲殺,腦漿塗地,鮮血橫流。其狀慘不忍睹,時人有詩云——
“長安城頭頭白烏,夜飛延秋門上呼。
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達官走避胡。
金鞭斷折九馬死,骨肉不得同馳驅。
腰下寶玦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
生逢亂世,戎馬當道,衣冠委地,王公貴戚尚且如此,尋常百姓的境遇可想而知。紫芝和念奴雖平安逃出城外,卻因一時慌亂走錯了方向,非但沒能追趕上御駕,反而遇上一支四處燒殺劫掠的叛軍。那叛軍將領是一個獐頭鼠目的胡人,見二女貌美,便帶着手下的士兵圍上來肆意調戲,滿口.淫詞浪語。紫芝雖有武藝在身,卻終究寡不敵衆,揮劍刺傷幾個湊上前來動手動腳的士兵,便帶着念奴趕快策馬逃離。
“他孃的,這兩個小娘們兒還真挺厲害!”一個士兵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痛得呲牙咧嘴,“尉遲都尉,咱們就這麼算了?”
見沒佔到便宜,那姓尉遲的胡人將領亦是又羞又怒,不禁大喝一聲:“放箭!”
“是!”衆士兵興奮地應聲,剎那間箭矢齊發,鋪天蓋地。
“念奴,小心!”紫芝將身子伏在馬背上躲避箭雨,側頭一看,卻見念奴身上已中了一箭,身子搖搖欲墜,險些從馬鞍上滾落下來。紫芝忙一把將她拉上自己的馬背,一邊揚鞭疾馳,一邊摟着她柔聲安慰道:“念奴,你別怕,一會兒到了前面的鎮子,咱們就能找家醫館給你治傷了。”
念奴虛弱地輕輕“嗯”了一聲,臉色蒼白,全無血色。
那一箭幾乎貫穿了她單薄的身體,鮮血汩汩涌出,染紅了她潔白的衣裳。紫芝拼了命地策馬狂奔,專挑小路轉了幾個彎,終於將那羣餓狼似的士兵甩掉了。念奴傷勢太重,在馬背上顛簸了一會兒,便覺自己全身的血似乎都已流盡,恍惚中一把抓住身邊之人的胳膊,喃喃道:“紫芝,我要不行了……你停下來,我有話對你說……”
紫芝心中沉痛,強抑住聲音中的哽咽:“別胡說,馬上就到了!”
“真的……真的不行了……”念奴有氣無力地垂下頭,聲音越來越虛弱,“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紫芝,我有事情要交代給你,很重要的事……”
紫芝只得勒住馬繮停下,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到路旁的樹林中隱匿起來,含悲問道:“你說吧,什麼事?”
“紫芝,替我把這個給賀懷智……”念奴顫抖着摘下腕上戴的玉鐲,一提到摯愛之人的名字,眸中滿是淚水,“這是當初貴妃娘娘賜給我的,我戴了很多年……他看到這鐲子,就像是看到我一樣……貴妃娘娘本來都已經替我們安排好婚事了,可惜,我不能等着他來娶我了……陛下離開長安時一定也帶上了他,紫芝,你見到他之後一定要替我告訴他,讓他再尋一位溫柔美麗的好女子,不要再等我了……只是,希望他也不要那麼快忘了我,我一個人去黃泉路,真的好害怕……”
紫芝收起那染血的玉鐲,哽咽道:“念奴,你再堅持一下,我帶你去醫館……”
“不行了……”念奴無力地躺在她懷裡,淚光閃閃,蒼白如紙的臉上卻忽然綻出一抹明媚的笑,“這兵荒馬亂的,以後還不知要遭多少罪呢,現在走了也好……我念奴這一輩子活得雖不長,但能做自己喜歡的事,遇到一個真心相愛的男子,還有你這麼講義氣的朋友,真的沒什麼可遺憾的了……”
“念奴……”紫芝淚流滿面,緊緊握住她漸漸冰冷的手,彷彿是要把自己的體溫傳遞給她,“念奴,我不許你走!你走了,我怎麼辦?”
“紫芝,快走吧,不要管我……”念奴用盡最後的力氣推她,氣若游絲,“去找盛王殿下和玉郎,去吧……”
“念奴……念奴!”紫芝痛哭失聲,眼睜睜地看着她明媚的臉龐褪去最後一抹血色。
伊人已逝,一縷芳魂無蹤。
有生以來,紫芝從未如此刻這般感到無力與悲傷,淚眼迷濛中,多少年少時的往事驟然浮上心間——猶記得翠微殿的小屋裡,兩個正值豆蔻芳華的小宮女親密地擠在一張牀上說說笑笑,一邊吃着烤甘薯,一邊興奮地聊起那位俊美倜儻的盛王殿下;身陷宮正司的大牢時,是這個女孩兒想盡辦法把她救出來,抱着“劫後餘生”的她又哭又笑;陪公主去月輪峰修道時,她們在白鶴觀的庭院中一起放風箏,放飛了風箏,也放飛了兩顆青春年少的心……在宮中爲奴爲婢,日子分明苦得很,可自從有念奴陪在身邊,她便覺得心裡甜絲絲的,整個世界都溢滿了明亮的笑意。
而現在,那個曾陪她一起走過青春歲月的女子已經離開了人世。
紫芝流着淚將她埋葬,最後看了一眼那宛然如生的容顏,然後靜靜地填土,心裡痛得彷彿被刀剜去一塊。對於男人來說,戰爭或許會給他們帶來機遇和榮耀,但對於女子而言,得到的卻永遠只有離亂和痛苦。那姓尉遲的胡人將領終是不甘心捨棄美色,又帶着手下的士兵急急追了上來。紫芝一見他們便目欲噴火,剎那間彷彿殺神附體,劍光流轉間,尉遲都尉的頭顱就已被她生生砍了下來。衆士兵都是些欺軟怕硬的草包,見這女子殺紅了眼,一個個嚇得屁滾尿流,哇哇亂叫着四散逃命去了。
“念奴,你看到了嗎?我爲你報仇了!”
紫芝橫劍躍馬,一甩馬鞭向前方疾馳而去,溫熱的夏風撲面而來,卻怎麼也吹不干她臉上的淚水。一路行來,只見沿途的村莊皆已被叛軍洗劫一空,屋舍傾頹,屍橫遍野,倖存的百姓流離失所,惶惶然不知該逃往何方。紫芝行得口渴,便下馬來向一戶人家討水喝,只見破敗的籬牆內,一位衣衫襤褸的婦人正坐在院子裡幽幽哭泣,聽到腳步聲,還以爲是叛軍又殺回來了,嚇得尖叫一聲起身就跑。
“這位阿嫂,我不是壞人!”紫芝忙揚聲喚住她,彬彬有禮地問,“我是從長安城逃難出來的,行經此處,甚是口渴,請問可以向阿嫂討碗水喝麼?”
婦人聞聲止步,見面前之人亦是嬌柔女子,便放下戒心,抹着眼淚禮貌地一笑:“請這位娘子略等一下。”說罷進屋取了碗來,從井中舀了些水給她。
紫芝端着粗糙的瓷碗一飲而盡,感激地笑道:“多謝了!”
婦人見她孤身一人行路,不禁幽幽嘆了口氣,好言提醒道:“如今這世道太亂,女人家獨自在外面尤其得小心,那些叛軍心腸可壞了,不但殺人放火,搶劫財物,而且見到容貌齊整些的女子還定要凌.辱一番。你看看,我們這好端端的一個村子,都被他們給糟蹋成什麼樣子了……”
“那些胡虜的確可惡。”紫芝冷冷一笑,一字一句皆是刻骨的恨意,“剛纔我便親手斬了一個,若是再讓我遇見,定要將他們殺得連魂魄都不留!”
婦人一臉驚愕地看着她,只見這纖纖女子矯健地躍上馬背,一騎絕塵而去。
紫芝繼續西行,傍晚時恰見一支叛軍在野外宿營。她悄悄查看好地形,將馬匹系在樹林中,待夜深人靜之時潛入主將帳中將其斬殺,兔起鶻落,一擊得手,在地上留下“替天行道”四個血書大字,然後悄然遁去。一路上每每打探到叛軍的行蹤,她都要盛裝打扮一番隻身前往敵營,因爲容顏嬌美,往往引得那些色迷心竅的將領口水直流,全無防備,一不小心就成了美人刀下鬼。
只有他們的血,才能祭奠念奴的亡魂!
短短几日之內,京畿附近便有六位叛軍將領死於神秘女俠之手,一時間民心振奮,越來越多的豪傑義士揭竿而起抵抗叛軍,其勢如雨後春筍,誅而復起,相繼不絕。此時的紫芝還並不知道,正是因爲自己引起的這一場浩大的全民抵抗,使得安祿山叛軍在京畿一帶的勢力範圍不斷縮小,無法西進追擊大唐皇帝,日後江淮地區收繳上來的賦稅也能通過鳳翔中轉,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唐軍前線。
驅除胡虜,重整山河,復興唐室,指日可待!
然而,此時的她只是感到疲憊與悲傷。突如其來的戰亂讓她幾乎忘了自己腹中還有一個未成形的小生命,連日奔波苦戰,早已讓其不堪重負。在一個激戰後的黃昏,她的小腹終於撕心裂肺地疼了起來,汩汩流出鮮血染紅了裙裳,觸目驚心。
畢竟身爲女子,還是無法強大到與敵軍對抗啊……
紫芝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策馬狂奔,終於還是眼前一黑,整個人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