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剛起的勁風,呼嘯着吹開夜空沉重的雲塊,露出了半個月亮。月光從半掩的幽窗瀉進房間,銀輝流蕩,清晰地照亮了那人容顏。
盛王李琦安靜地躺在臥榻上,雙目輕瞑,劍眉淺蹙,略欠血色的脣輕輕抿成一線。短暫的昏睡後,他漸漸甦醒,微啓眼簾側耳傾聽窗外的聲音,喃喃道:“起風了……”
“二十一哥,你醒了?”靈曦坐在榻前,一臉欣喜地拉住他的手,又側頭吩咐侍女,“紫芝,快,去把窗子關上。”
不待紫芝移步,就有延慶殿的宮人麻利地將門窗關好,又往薰爐中添了些炭火和香料。紫芝端起爐上溫着的一碗湯藥,捧至靈曦面前,輕聲提醒道:“公主,適才尚宮大人吩咐了,待盛王殿下清醒後,要儘快把這碗藥給他服下。”
靈曦點了點頭,輕輕扶着哥哥起身半坐。紫芝則屈膝半跪在榻前,小心翼翼地用銀勺喂他藥湯,目光遊離在少年俊美的眉目間,帶着掩不住的關切。他,依舊懨懨地半垂着眼簾,蒼白的皮膚有冰雪般的凜然色澤,長長的髮絲披瀉而下直達腰際,隱隱散發着用芳水沐過的餘香。
虛弱的少年,然而,眼眸深處的冷定與沉靜卻不曾減損了半分。
李琦略飲了幾口藥,擡頭時瞥見窗下那一抹熟悉的身影,不由詫異道:“十八哥,你怎麼還沒回去?”
“你這個樣子,叫我如何安心回去?”李瑁側首看他一眼,眉宇間微露憂戚之色,“父皇去阿孃那裡歇息了。他很擔心你,特地准許我今夜留宿宮中,也能和靈曦一起多照顧照顧你。”
李琦頷首不語,棱角分明的五官映着幽寂月光,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寧靜、透明而光彩奪目的美。他的左手隨意搭在錦被上,那潔淨而修長的五指,讓紫芝驀地想起今天早晨的那個吻——那青澀而倉促的一吻,她的脣曾與他的肌膚無限接近,電光火石的瞬間,心中便有種甜蜜而忐忑的竊喜。
想到此處,少女的臉竟微微有些紅了,恍惚間,腦海中忽然閃現出一句似乎並不相干的詩——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個念頭實在太過大膽,甚至,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荒謬。他是高高在上的尊貴皇子,而她,在這等級森嚴的深宮中卑微如草芥。她與他之間,始終橫亙着身份、地位和尊卑的遼闊海洋,畢生難以跨越。然而心念動時,那種甜蜜的感覺卻又如此真實,她握着銀勺的手不禁輕輕一抖,剎那,便有幾滴深褐色的藥汁灑在他脣邊。
紫芝頓時手足無措,不知這小小的失誤是否會惹他不悅,擡眼時瞥見公主微蹙的秀眉,心中一凜,忙欲放下藥碗俯首請罪。而李琦卻似乎並不介意,只默默用衣袖拭淨脣角,動作從容優雅,眉目間亦無絲毫責怪的神色。待氣力略恢復些,他便接過紫芝手中的藥碗,仰頭一飲而盡。
靈曦復又扶他躺下,李琦輕輕拍了拍妹妹柔嫩的手背,微笑着催促她回去歇息。李瑁始終端坐於窗前,待靈曦與衆宮女全都離開,才嘆息道:“二十一郎,你做事之前就不能先和我商量一下麼?”
心知劉尚宮必會將此事告知壽王,李琦絲毫不覺得意外,只是說:“這種事必須速戰速決,若是幾個人在一起商量來商量去的,反倒會誤事。”
“謬論!”李瑁輕斥一聲,語氣中半是責怪半是疼惜,“沒錯,這幾年來我一直都想徹底扳倒太子,可無論如何,都不能以犧牲你爲代價。對付他們也可以用別的辦法,你怎麼就這麼衝動?”
李琦微微笑道:“你急什麼?沒有把握的事,我絕對不會去做。和劉尚宮一起在父皇面前演場戲罷了,哪裡會真出事呢?”
李瑁默然不語,只凝神靜聽窗外的颯颯風聲,良久才道:“答應我,以後……別再做這樣危險的事了。”
“好。”李琦隨口答應着,脣角依然帶着一絲漫不經心的笑意。
李瑁輕輕嘆了口氣,然後緩緩走到榻前坐下,用推心置腹的語氣對他說:“二十一郎,你是我至親的兄弟,所以,我不需要你像其他臣子那樣去爲我做什麼。奪嫡之爭太過兇險,我這個做哥哥的,只希望你能儘量置身事外。這樣,無論我成功與否,你都能以親王之尊安享一世榮華,不至於爲我所累。”
“既是兄弟,就不要再說誰爲誰所累這樣的話。”李琦微微一笑,蒼白的面容猶顯虛弱,然而說出的話卻是擲地有聲,“廢太子早已對我恨之入骨,其黨羽也絕不肯與咱們善罷甘休,此人一日不除,我終是寢食難安。更何況,如今暗中覬覦儲位的皇子大有人在,咱們的對手可並非只有廢太子一個……十八哥,唯有你我二人兄弟同心,才能……”
短短几句話就已耗盡他的全部體力。李瑁頗爲動容,忙俯身握緊他的手,鄭重道:“好兄弟……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忘記今日你爲我做的事。”
兩日後即有消息傳到忠王府。彼時,忠王李璵雙目微闔,正懶洋洋地斜倚在軟榻之上小憩,身邊有幾個妝金裹玉的美婢爲他輕輕捶着腿,神情甚是愜意。府中的內侍李靜忠上前施了一禮,恭聲道:“殿下,宮中有人送消息來了。”
侍婢們皆知這李靜忠是自家主人的親信,見忠王輕輕一揚手,便都識趣地依次退下。李璵緩緩坐直了身子,又喚住一名即將離開的婢女,吩咐道:“去請張孺人過來。”
這李靜忠剛剛三十出頭,相貌奇醜,心思卻極是縝密,想出的鬼點子最能迎合上意,故而甚得忠王歡心。他從袖管內抽出一封書信來,恭敬地雙手奉上,道:“殿下,這是延慶殿的王碧雯姑娘呈給您的。”
李璵展信一看,笑道:“好,她在延慶殿做了這幾年的雜役,如今總算有些出息,被盛王提拔爲近侍宮女了。”
李靜忠含笑解釋道:“王姑娘可機靈着呢,這幾年在宮中廣結人脈,大大小小的人物都結交了不少。如今盛王身邊最寵信的宮女名喚碧落,正是咱們王姑娘的好姐妹,自然事事都幫着她了。”
張嫣嫣片刻即至,似乎是剛剛從午睡中被人喚醒,粉頰上還泛着幾抹嫵媚的嫣紅。李璵把手中的信箋遞給她,又讓她在一旁的胡椅上坐了,嘆道:“嫣嫣,咱們還真是太小瞧盛王了。”
張嫣嫣接過信函匆匆瀏覽了一遍,不禁蹙起了蛾眉,喃喃道:“那毒藥可是青蔓的‘斷魂散’,服下之後必死無疑,這才短短兩天,盛王的身體就恢復了大半,不應該啊……江湖人最重信諾,那宋少主既說沒有解藥,就斷然不會……”
李璵冷笑道:“沒想到他小小年紀,倒是個不怕死的狠角色,對自己都捨得下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咱們辛辛苦苦設下的局,卻被他給算計了。”
張嫣嫣悚然一驚:“難道……他早就知道咱們……”
李璵緩緩搖頭,道:“咱們的人只是誘騙趙五娘買了毒藥,並沒做其他的事,應該不會引起盛王的懷疑。他在宮中耳目衆多,偶然得知趙五娘的陰謀也不足爲奇,如此冒險一搏,只是爲了打擊廢太子。”言罷,又驀地冷笑一聲,“如今太子一黨盡數剪除,壽王又毫髮未損,可全都是那個小子的功勞呢。以後,只怕壽王對他會愈發信任了。”
“離間計是用不成了。”張嫣嫣憂慮地點點頭,低首沉思片刻,又問,“陛下已經決定要處死廢太子了?”
李璵頷首道:“這次父皇絲毫都沒有心軟,把尚食局內所有可疑的人都送去宮正司嚴刑拷問,除了趙五娘之外,還牽扯出宮中廢太子舊黨十餘人,皆被處以腰斬。父皇最重顏面,自然不肯讓天下百姓得知諸皇子手足相殘之事,便只以謀逆罪賜死廢太子李瑛及李瑤、李琚三人。其朝中黨羽也被清洗一空,流放貶謫者數十人。”
“有一個手足情深的好兄弟,又有一個寵冠六宮的好母親,壽王可真是幸運呢。”張嫣嫣莞爾一笑,彷彿漫不經心地說,“不過,就在前日的宮宴上,我見惠妃娘娘的身體似乎不太好,若是哪天不小心出了什麼意外,以致病情加重……”
“僅僅是病情加重麼?”李璵眼眸中亮光如電,脣角輕揚,勾起一抹陰惻惻的笑,“嫣嫣,你那麼聰明,替武惠妃製造一個天衣無縫的‘意外’,應該沒問題吧?”
光陰飛逝,轉眼間又見三春盛景,小鳥在白花滿枝的梨樹上啁啾,春風溫煦,空氣中有草木初生的芬芳氣息。因身體纔剛剛恢復不久,盛王李琦出宮外居一事便暫且擱置。此時,他正漫無目的地信步於宮苑深處,踏着嫩綠淺草,目之所及唯見千重花瓣如冰綃般漫天飛舞。穿過幾重門,轉過幾道彎,忽有一個粉衫羅裳的嬌俏女孩兒迎面走來,頭梳宮女式樣的小鬟髻,衣帶翩翩,步履輕盈。
她獨自徘徊於樹影婆娑的林蔭道,手裡搖晃着一根新折的嫩綠柳枝,一邊走,一邊漫不經心地哼着歌。斑斕的陽光從花樹低垂的枝椏間流過,靜靜地灑在她髮際眉間,爲她鍍上一層淺金色的溫柔光芒。花繁穠豔,春.色明淨,她,是光影中躍動的精靈。
精靈般的女孩兒自與其他宮女不同,見了他的第一反應並非行禮問安,而是靈巧地閃入花影深處,慌慌張張地轉身就跑。淺粉色的宮緞繡鞋踢起片片落花,灌木叢中的鳥兒亦被她驚起,撲棱着翅膀四散飛去。
這本是極嚴重的失禮行爲,然而,他卻只覺得她可愛。
草叢中隱匿的石塊險些將她絆倒,於是,那玲瓏纖秀的背影趔趄了一下,柔嫩的小手扶在盈滿露水的花枝上,搖下漫天繽紛落英。李琦駐足凝望,不禁啞然失笑——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自從那日半哄半騙地吻了他之後,似乎也變得有些害羞了呢。
心念一動,便想趁機捉弄捉弄她。
“紫芝!”他微笑着向她走近,故意沉聲道,“你,給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