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阿芊急急追了出來,連聲喚他,“殿下,您肯定是誤會裴娘子了!裴娘子待您一片真心,不可能無緣無故地……”
“誤會?”李琦停下腳步,心底壓着的那一口怒氣忽然騰地翻涌上來,於是從懷中掏出那張繪有紫芝小像的紙箋丟給她,冷冷一笑,“你看看吧,這是剛剛從武寧澤房中搜出來的。將心比心,若是我拿着這個去質問她,她會是什麼感覺?”
“這……”阿芊接過紙箋一看,不禁大驚失色,“殿下,裴娘子與武先生不可能有什麼的,您一定要相信她啊!這、這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
“我當然知道。”李琦冷冷打斷她的話,聲音因憤怒而不自覺地提高,“可是她呢?不分青紅皁白就對我說那樣傷人的話,在她心裡,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你替我轉告她,除非她主動向我道歉,否則,今後我再不會踏入朗風軒一步!”
說罷,他一拂衣袖憤然離去,再也沒有回頭。
“殿下!殿下……”阿芊望着他的背影嘆了口氣,只得轉身回到房中。
庭院中一樹樹櫻花在月光下開得絢爛,萬籟俱寂中,時而響起幾聲幽幽蟲鳴。李琦漫無目的地在後苑中走着,卻不知自己此時要去哪裡——這幾年來,他早已習慣了待在她身邊,偌大的一座宅子裡,有她的地方纔是真正屬於自己的家。仔細想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她的,喜歡她的甜美可愛,喜歡她的明媚純真……
少年時在宮中的一次次接觸,他幾乎不自覺地把自己的全部真心都給了她,那種日久生情的感覺,甘淡而溫暖。那一年在長安郊外遇刺,當刺客的劍尖即將刺入他的胸膛時,她義無反顧地衝上前來替他擋下那一劍,剎那間,某種青澀朦朧的情愫轉成了刻骨銘心的愛,洶涌澎湃,如浪潮般席捲了他的生命。
他愛她至深,所以想關心她、照顧她、寵溺她、保護她,想與她一輩子長相廝守,直到白頭。可是今天,她居然莫名其妙地對他說出那樣傷人的話!難道在她心裡,他對她的感情就那樣廉價而充滿*麼?
“紫芝……”他嘆息着輕喚了一聲,只覺得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庭中寂寂無人,唯有皎皎月華灑滿大地。就在他心緒起伏之時,忽有一道人影在黑暗中倏然閃過,動作敏捷,似乎是想繞到背後偷襲。
“誰?”李琦警覺地喝問一聲。
他在家中素無隨身佩劍的習慣,此時察覺情況有異,便立刻縱身躍起,身形急轉,藉助旋轉之勢猛地一腳踢向那人肋下。那人雖也武功不弱,靈巧地一側身子想要避開,卻仍是被他一腳踢中了胳膊,不由痛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哎呀,疼死我了!”那人坐在地上,一邊揉着胳膊一邊不滿地嚷嚷着,聲音倒是清脆悅耳,“喂,人家就是跟你開個玩笑嘛!幹嘛下這麼狠的手?”
“珺卿?”聽出那人的聲音,李琦卻只是淡淡問了一句:“你沒事吧?”甚至都沒上前扶她一把,便徑自舉步離去。
“殿下!”高珺卿一時也顧不得疼,一個箭步跳起來便追了上去,伸手去拉他的衣袖,“怎麼了,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李琦輕輕推開她,語氣冰冷:“別惹我,心裡煩着呢。”
“啊?”高珺卿從未見過他這副樣子,不禁湊上前去好奇地打量他的表情,然後賊兮兮地一笑,“噢,我知道了,和紫芝鬧彆扭了是不是?”
李琦默然不答,避開她的目光轉身就走。
“哎,別走嘛!”高珺卿忙又追上前去,從腰間拿出一個鼓鼓的酒囊獻寶似的遞給他,然後豪邁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誰讓咱們是好兄弟呢,要不……本姑娘現在就陪你喝兩杯?你有什麼煩心事都可以告訴我,放心,我是絕對不會跟別人說的。”
李琦也不客氣,拔下酒囊的木塞就仰頭喝了一大口,見庭中有一棵粗壯的老槐樹,便走過去騰身一躍,穩穩地坐在了大樹的橫幹上。夜色蒼茫,星月交輝,一陣微涼的夜風吹來,不禁令人心曠神怡。高珺卿站在樹下仰着臉看他,莞爾一笑,那皎潔的月光照在她帶着幾分英氣的臉上,便似蒙上了一層透明的輕紗。
李琦拍了拍自己坐着的樹幹,對她說:“不是說要陪我喝酒麼?快上來吧。”
“好嘞!”高珺卿歡喜地攀住樹幹,猴兒般靈巧地幾步躥上去坐在他身邊,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那麼八卦,“殿下,你和紫芝到底怎麼回事啊?你們兩個感情那麼好,我還以爲你們永遠都不會吵架呢。”
“永遠?”李琦苦笑着搖了搖頭,又拿起酒囊狠狠地灌了一口酒,然後才把剛纔的事向她細細說了一遍,忍不住慨嘆道,“珺卿,我覺得自己對她真的挺好的,這麼多年了,都沒做過半件對不起她的事。無論她有什麼事,我都會當成自己的事一樣盡心去辦;她的家人回來了,我也把他們當成是自己的親人一樣去對待。可是結果呢,她對我卻連最起碼的信任與尊重都沒有!”
高珺卿坐在樹幹上悠着兩條腿,聽他提及紫芝問到賜婚一事,不禁疑惑道:“殿下,這賜婚一事我也聽王妃說起過的,難道你自己竟不知道麼?”
“真有此事?”李琦當真驚訝不已。
“是啊。”高珺卿點點頭,向他仔細解釋道,“我聽王妃說,昨天你和那位突厥的餘燭公主一起在大殿上舞劍,配合得十分默契,陛下見了,便有意要撮合你們二人。如此一來,也算是爲咱們大唐和突厥聯姻,當時陛下與那位公主的叔父也是談妥了的。”
李琦默然不語,隨即想起昨日在麟德殿宮宴上的情形——當時他一門心思防備着阿史那圓圓會再度行刺,父皇與阿布思葉護說了些什麼,自己倒真的不曾留意,說不定確有賜婚一事也未可知。想到這裡,他心中的不快頓時消散了許多,嘴上卻仍是說:“那……她也不應該用那種語氣跟我說話啊,再怎麼說我也是堂堂親王,被自己的娘子這樣趕出來,很沒面子的。”
“你是男人,又比她年長兩歲,自然凡事都要讓着她一些啊。”高珺卿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語氣真誠,“我知道,你貴爲皇子,從小到大自然都是別人讓着你,可是當你真正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要學會包容她。紫芝自幼命途多舛,小時候在宮裡受了不少苦,有什麼委屈總是壓在心裡,如今有你在身邊呵護她,她纔敢把自己心裡最真實的想法說出來。其實,她是真的很害怕失去你啊。”
“是麼?”李琦仰望着天邊那一輪皎皎明月,沉吟片刻,脣角終於浮起一絲笑意,“珺卿,你說得對——我之所以那麼喜歡她,就是因爲她跟別人不一樣,在我面前時並非只是一味地逢迎,甚至,有時候還會對我發一點小小的脾氣。你知道麼?其實,我也想身邊只有她一個女子,與她長相廝守,就像世間最平凡的一對夫妻一樣,可我畢竟生在皇家,這婚姻大事不是我自己能決定的。”
他一邊說着,一邊又抓起酒囊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鬢邊一縷髮絲垂散下來,在夜風中不時掠過他微露醉意的眼睛。
“我知道,我都知道。”高珺卿連忙點頭,輕聲安慰他,“紫芝是通情達理之人,我想,她也一定會理解你的苦衷的。”
“不過,今後我不會再娶任何女子。”而他卻斬釘截鐵地說,星辰般的眸子裡閃爍着明亮而篤定的光,“當初迎娶王妃是遵循父母之命,這對於我來說本就是一個錯誤,所以,我絕不會讓這樣的錯誤再發生第二次,不會再讓紫芝傷心。至於父皇賜給我的其他諸位娘子麼……我也都想好了,這兩年就儘快想辦法爲她們尋一個更好的歸宿,不要再跟着我虛度青春了……”
“更好的歸宿?”高珺卿迷惑地眨了眨眼睛,卻只當他是在說醉話,忙一把搶回那幾乎喝空了的酒囊,“好了,你少喝點酒,要不然一會兒又該頭疼了。”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李琦愜意地靠在背後的樹幹上,朗聲吟道,“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高珺卿側頭看着他,輕輕哼着一支小調去配他的詩。
清風徐來,吹落不遠處枝頭上的片片櫻花瓣,月影映着花影,有一種說不出的幽寂之美。
“好了,時候也不早了。”李琦擡頭看了看夜空,然後縱身躍下樹去,“我要回去歇息了,好好睡一覺,明天還有正事要辦呢。”
見他已有幾分醉意,高珺卿生怕他一時腳下不穩會摔倒,忙也跳下樹來伸手去扶,關切道:“殿下,你自己一個人能行嗎?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李琦卻依然身手敏捷,走了幾步,又回頭對她囑咐道,“今晚的事,可不許告訴別人哦。”
高珺卿粲然一笑,拍着胸脯向他保證:“放心吧,咱倆誰跟誰啊,就算打死我都不會跟別人說的!”
“好,夠義氣!”李琦這才放心,微笑着向她揮手作別。
然而,直到次日一早他才知道,輕信這個不靠譜的姑娘是一個多麼嚴重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