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接一件的大事,衝擊着幽州百姓的感官。
先帝駕崩,天下根本來不及縞素,至少幽州來不及。因爲冀州黑山之亂阻塞道路,先帝駕崩的消息傳到幽州已經過去很久了。甚至有趣的是,先帝駕崩之前拜幽州牧劉虞爲三公之一的太尉,這消息卻在先帝駕崩之後才傳到幽州。
傳送消息的主官在路上被殺了,最終把消息帶到幽州的只是一個小佐吏……連朝廷賜下的三公儀仗都被搶了,只帶過來一封詔書,而這個佐吏也說什麼不回洛陽了,就這麼在薊縣安頓了下來。
誰還有膽子回去?黑山賊的幾個將領亂戰一團,打不過幽州邊軍就自己人和自己人掐了起來,他這身強力壯的小夥子若再被那些賊人發現,跑不了要被拉去做壯丁。
接着,就是盤踞遼東的叛將燕北與朝廷派來平叛的中郎將孟益會戰於遼水,朝廷兵馬慘敗,連中郎將孟益都兵敗被俘,後來還多虧了公孫將軍的部下才救回來……當時人們就想,朝廷派來的老將軍不行,在幽州平定叛軍,還是需要幽州自己的將軍。
這不,有一個朝廷使者穿過兵荒馬亂的冀州,帶來了朝廷升公孫都督爲奮武將軍的消息。這下子真是幽州將軍了。
全幽州,也只這麼一個拜了將軍位的猛將。
當然,現在遼東還有燕北這麼一個叛軍野將軍。
不過啊,誰會看好他呢?公孫將軍已經在遼西陽樂城張榜募兵了,誰能打敗幽州的白馬將軍?這就是個笑話,根本不可能的事兒。
可是接着,風一般的傳言在遼西以西的各個城中酒肆傳開。
薊縣。
“誒,你聽說沒有?”酒肆裡,兩個青年沽好了酒對案几而坐,一個尖腮臉的遊俠兒模樣的漢子小聲問道:“某家聽人說,冀州過來的燕將軍,把幽州的白馬將軍打敗了。”
“不可能,別說笑了。”對面的青年擺手,一撇嘴操着一口幽州土話笑道:“你們冀州過來的都太把燕北當回事了,還燕將軍……在這塊土地上,伯圭將軍怎麼會敗,你且等着吧,過不了多久就會有捷報入城。”
說罷,那幽州漢子還不忘添上一嘴,“十萬烏桓都擋不住的伯圭將軍,那燕北又怎麼會是對手。”
“誒,你別不信。公孫將軍前一段募兵,某家有個堂弟便去投奔,跟着單都尉去陽樂,寫信回來說仗已經打完了。”尖腮青年端起酒碗飲下大半口,這才抹着嘴將身子向前靠了靠,這才左右看看小聲道:“白馬將軍麾下田校尉死在陣中,白馬軍就剩下一點……輸的可慘了!”
“真的假的!”
這一下連旁邊席上的走卒販夫也靠了過來,小聲問道:“前些日子好像聽人說咱們幽州的魏從事奉劉公的命,去招降燕北……不會是真的吧?俺們從徐州一路逃到這邊,白馬將軍要攔不住叛賊,那他不是再打到薊縣來了?”
這一句,說出了衆人的心聲。
短短半年,從青州、徐州、冀州逃難到幽州的百姓已經超過二十萬,而且州境始終還有受了兵災的百姓逃來……他們都受夠了顛沛流離,如果幽州再陷入兵亂,他們真不知道還能再往哪裡逃了。
逃亡的路上本身就九死一生,亂兵亂匪,沒有糧食,再加上橫行在戰場疫病,真正能跑到幽州的不過是十之三四,他們害怕了。
“也不是沒這可能啊!”從冀州來的青年擺擺手說道:“燕將軍在冀州從叛時,倒沒有作亂,治下州郡就象現在一樣,約束士卒也很有章法……說實話,比漢軍的軍紀還強上些許呢。”
就在衆人內心忐忑之時,酒肆之外突然傳來一片喧鬧,有體型健壯的男子避進酒肆,也有年少不更事的總角小童呼喊着跑過街巷,而在那些孩子們的口中,傳唱着一個令人們感到恐懼的事實。
“燕將軍進城咯!”
那是人們背井離鄉顛沛千里的恐懼!
……
燕北來了,火紅色的七尺鮮卑大馬胸口戴着叮噹亂響的精緻鑾鈴在薊縣城門洞中響起,強健的馬蹄子重重地扣着黃土夯實的城外土地,帶着悶響砸在薊縣城中的青石路上。
穿過甕城,燕北眯着眼睛揚起下巴,高挑地皺着一雙劍眉望了一眼夏日裡燦爛的日光。緩緩擡起左掌握拳,敲擊在胸口兇戾而堅固的獸首叼環護心鏡上……他突然有些後悔把姜晉、王義、燕東三人遣去異鄉行事。
這一刻對他而言,是一生中都是無比榮耀的時刻。
他曾無數次走過薊縣的城門洞……兄長還在世時,他曾赤着胸膛穿一條簡陋的犢鼻褲牽起塞外搶來的駿馬入城販賣,後來馬被富戶搶了,沒有人給他大錢還用棍子將他打出東市,遍體鱗傷的他抱着胳膊捂着滿身的烏青走過這條城門洞。
當他解下黃巾時,帶着冀州戰場逃回來的兄弟在薊縣城外趁着黑夜摸進環鄉,一個不留殺光富戶院子裡所有人,連狗都被他放幹了血扛在肩上,他們蒐羅了所有的珍寶,次日裡換了乾淨衣裳大搖大擺地來到這裡,他走過這條城門洞。
再後來,他置辦田畝修起莊子,牽着塞外奪來的高頭大馬,押着漁陽私販的鹽與鐵器,他一次又一次地走過這裡,向守門卒賠笑塞金,與鹽鐵官把酒言歡……一次,又一次,再一次,他走過這條城門洞。
而現在,高覽麴義打馬在前,各扛一杆龍飛鳳舞隨風飄的燕字旗,五十個膀大腰圓襯皮甲罩大鎧肋下攜環刀掌中擎長矛,騎一水塞外鮮卑的高頭大馬,掛黑紅髹漆鐵面簾皮當胸,個個威猛似天神。
這種時候,姜晉他們也該在的。
深吸口氣,桀驁而充滿野心的臉上揚起似有似無的笑容,燕北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一手扶腰刀一手執繮繩,身體隨着駿馬起伏而微微搖擺,伴着衣甲相撞的清脆聲響,緩步踱馬與幽州從事魏攸一道走進薊縣城池。
薊縣,我回來了。
薊縣,我燕北迴來了!
街道兩旁的百姓黔首,隔着門縫遠遠看着這個全身上下寫滿了耀武揚威的年輕叛將與他打出燕字旗幟的軍隊。有小孩子跑出街道被身後眼疾手快的大人連忙抱起,低頭矮身跑回家裡,儘管房門緊閉,可任誰都能看到門縫中那些透着好奇的眼神。
在這些擔憂受怕的日子裡,傳聞就像長了翅膀,人們說朝廷中郎將孟益的萬餘兵馬在遼水大敗,殘屍盈野;人們說這個擊敗孟益的年輕將軍從幽州穿越上千裡的鮮卑土地經由玄菟郡進入遼東,是爲了保護他以前的將軍——那個帶着烏桓人把幽州搞的烏煙瘴氣的彌天將軍張純。
有人說他的麾下有幾萬個冀州亂黨爲他效命,那些人戰技高超,殺人如麻。也有人說這個姓燕的叛將用兵如神,轉戰千里未逢一敗威風無匹。
人們把最後的希望放在幽州名將公孫伯圭身上,人們說伯圭將軍正在大舉募兵,準備入遼東與叛軍決一死戰。可是後來,人們又說伯圭將軍在陽樂城被燕北率軍突襲,不但自己兵敗受俘,麾下白馬義從也被殺得一敗塗地。
接着,更多的傳聞穿過大半個幽州傳遍人們的耳朵。人們說燕北聽聞使君劉公的賢明,想要歸附幽州,信使卻不知爲何沒有到達幽州。有鄉里傳聞,說公孫將軍爲了戰功途中劫殺了信使。
這些東西,有人相信,有人則不信。
後來,劉公派出最得力的從事魏攸前往遼西,要招撫這個能征善戰的叛將。消息一出,百姓譁然。
朝廷怎麼能招降這麼一個叛軍頭子呢?他可是跟隨張舉張純叛亂,又接連擊敗孟益和公孫瓚的叛軍大魁首啊!但那些冀州逃難過來的百姓黔首卻裡裡外外總是幫他說話,好像這麼一個反對朝廷的將軍本身沒有錯一樣!
更多的秘密被人挖了出來,有人說這個燕北以前在涿郡范陽城外住過幾年,他的錢財來路不正,在塞外做過私販馬匹的生意;又或者是漁陽的鹽鐵也被他插了一手,自己手下最大的時候控制着上百人的武裝隨從。更有涿郡的人說看見過他身邊的親信懷裡總是藏着黃巾,這些人很可能在更早的時候就參與過那一場令人感到恐懼的叛亂。
那是天下八州俱起,攪得朝廷幾乎崩潰的黃巾之亂啊!
劉公怎麼能用這樣一個人?
甚至連幽州的士大夫也坐不住,這些日子斷不了的有快馬馳入城中直奔州府,官署裡天天都吵成一鍋粥了……人們想啊,這樣一個叛軍頭子,他的兵馬停駐在雍奴城,薊縣城外只有五百騎親信,入城更是隻有五十餘人,趁此機會殺了他難道不好嗎?
不同的聲音,在薊縣裡裡外外傳來傳去,但大多都在說他的壞話。
在城中那些關着門的縫裡,人們用好奇又畏懼的目光看着他,只有一個人,只有那個從冀州走了很遠的路纔到抵達這裡抱着妹妹的小嬌娘,扶着窗子遠遠地看着入城的兵馬,眼中沒有好奇也沒有畏懼,就用平常的神色看着戰馬上揚着下巴高高在上的叛軍將軍,在心底裡感到無盡的安心。
“你的馬兒變高了,那不是我們漢家的吧?你的鎧甲變得更明亮,是從哪裡得到的呢?你的軍隊更加威武,可他們的衣甲帶着斑駁。我在等你呢,等到陌上桑樹的花謝了,田裡的種子也不會再長高,等到府邸燒成一團灰,教你識字的兄長都不在了……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講。”
可是燕北呀,你還是失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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