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你想告訴我什麼?”陸半仙翹着一條腿坐在水壇邊上,笑嘻嘻地反問道,“或者說,你在怕什麼?”
“我不知道。”白蘇有些慌亂,從在醫院裡聽到尹珏死亡背後隱藏的秘密,再到發現油畫上顏料是以人血調配而成,他整個人都懵了,腦海中一片空白,幾乎是遵照趨利避害的本能驅使,下意識避開程叔,跑來找陸半仙。
頓了頓,緩解了一下緊張的情緒,白蘇小心翼翼地問道:“留魂術,真的存在嗎?”
“當然。”陸半仙依然一副笑眯眯的樣子,根本不知道白蘇聽到這兩個字後是多麼的震驚,“不過,一般來說,用這種方法最多可以使靈魂遺留人間七七四十九天。”
“所以,你才讓我小心撐過一個多月是嗎?”白蘇心裡冰寒一片。
陸半仙看他臉都嚇白了,心下微微嘆息一聲,解釋道:“是,但前提是他不捨得傷害你,老實說我之前沒有直接告訴你,就是怕萬一撕破臉之後,那東西會狠心對你下毒手,至於現在……”搖頭,十分頭痛道:“難啊。”
白蘇緊緊抓住陸半仙的手,“那我該怎麼辦?”
陸半仙絲毫根本沒有被他害怕的情緒感染,反而問了另一個問題,“你是怎麼想到跑來跟我說這些的,還是說已經有人引起你的懷疑?你最好實話告訴我,鎖定目標,我們才能勉力一搏。”
白蘇眼眸大睜,有些語無倫次:“我本來也沒想過懷疑他的,他照顧我那麼多年,是我的親人,可是……,可是他的手好涼,根本不像是正常人的體溫,而且,他本來不會做杏仁奶茶的,也不喜歡甜的東西,我一開始根本沒有注意到的,是他反反覆覆地拿給我喝……”
“是嗎?”陸半仙笑了一下,“那個人是誰?”
白蘇躊躇:“是程叔,他是我們家的管家。”
陸半仙點頭,皺眉思索一會,突然下了判斷:“這麼說來,尹珏的屍體很有可能就在你家別墅裡!”
“什麼?!”白蘇又驚又怕,即使他和尹珏的關係再好,這個時候也不免害怕起來,只要一想到自己的住所裡藏着一具腐爛的屍體,他的心裡就止不住漫起一股寒意。
陸半仙衝他安撫一笑:“彆着急,這只是我的推測而已,現在還不能肯定,唔,你現在就把事情原原本本一絲不漏的告訴我,就從和尹珏最後一次見面開始,記住,任何一點可疑之處都不要放過。”
白蘇點點頭,他不知道所謂的可疑之處具體指什麼,只能儘量詳細地將最近發生的事一樁樁一件件都說給陸半仙聽。
聽得越多,陸半仙的臉色越沉重,心下暗想,這次的事情可真是難辦,若是一般的鬼念些咒,貼張符也就行了,可這一隻,似乎是心懷執念啊,只怕不易對付。
白蘇說得口乾舌燥,終於將事情的經過交代清楚,他急切地看着陸半仙,“怎麼樣?”
陸半仙嘆了口氣,臉上也沒了剛纔的輕鬆,微一沉吟,說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應該是故意露出破綻的。”
白蘇不解:“爲什麼這麼說?”
聽了這話,陸半仙仰頭看了一眼灰濛濛的天空,心情也變得更加陰鬱起來,“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尹珏是死在四月末,現在已經是六月初,留魂術又只能將靈魂強行留在人間七七四十九天,那麼,他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白蘇稍微一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臉色頓時更加難看了,“你的意思是他要對我下手了?”他說這話時帶着不解和微微的委屈,無論如何對尹珏這個師兄,他自問絕對是仁至義盡了的,卻不想對方如今要來害他,他有些難以相信,輕聲道:“我並沒有任何對不起他的地方。”
一看滿臉他糾結的表情,陸半仙便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當下乾脆利落地翻了個白眼,解釋道:“生老病死自有定數,如果不是執念太深,你以爲人人都能違抗世間法則?”
白蘇疑惑地看着他:“執念?”
“是的,執念。”陸半仙點頭,喟然長嘆一聲,“所謂執念大半由愛恨衍生而來。”說到這裡,漫不經心地瞟了白蘇一眼,“至於他爲何獨獨針對你,若是沒猜錯的話,原因大概用三個字就能概括了。”
“什麼?”
白蘇意味深長地笑了:“求不得。”
“……求不得?”白蘇驚詫,想明白這三字背後的含義後又覺得難以置信,喃喃道:“怎麼可能……他從未說過……”
“這是最合理的解釋。”陸半仙眯着眼睛看天邊的一朵浮雲,表情有些虛幻,聲音也帶着股子空茫,“因爲得不到,所以不甘心,寧可除去他身邊的所有人,也不想看着他屬於別人……”
白蘇回神,仔細琢磨他這句話,暗自心驚,“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的那位溫哥,還有林修遠許晨,估計他們的死都和那東西脫不開關係,嘖嘖,這麼多條生命,真是造孽!”陸半仙搖頭感嘆道。
白蘇如遭雷劈:“你,你是說溫哥他們都是被他……,不,不可能的,他生前心腸那麼軟……”
“是與不是總要去看看才知道。”陸半仙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白蘇,“他既然故意露出破綻給你看,擺明是不打算善了了,躲避是沒用的,我們現在就去找他,否則等到天黑的話,情況對我們會更加不利。”
白蘇接連遭受打擊,整個人都有些恍惚,“我們該怎麼做?”
陸半仙咧嘴一笑:“燒掉那副畫。”
一路上,白蘇不斷做着心理建設,暗暗給自己鼓氣,饒是如此,雙腿還是止不住發顫。
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白蘇看到自家那棟花園別墅,這場景本該是熟悉又親切的,此時此刻看來卻讓無端讓他多出幾分畏懼。
靜,詭異的安靜,暗沉沉的天幕之下,整棟別墅顯現出有別於往日的灰冷死寂。
白蘇勉力壓下心底不好的預感,擠出一抹蒼白的笑,站在客廳中微微提高了聲音叫道:“張姨?劉嬸?”
空蕩蕩的客廳中只有他明顯有些顫抖的聲音,白蘇沒有得到任何迴應,直到他突然聽到一聲輕笑。
聲音是從客廳的角落裡傳過來的,白蘇立刻望了過去,然後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坐在一張深色沙發上,半長的黑髮遮掩住面容,讓人看不清楚他的臉,整個人靜悄悄,好像一件死物,竟然毫無存在感,以至於白蘇甚至不能確定那人是剛剛出現,還是從頭到尾都存在於這客廳之中。
“我等了這麼久,你終於來了。”那人低着頭笑,聲音透着股子說不出的陰冷恐怖,黏膩膩的像是一條蛇,聽在耳中,簡直讓人不寒而慄。
再然後,他緩緩擡起頭來,衝着白蘇展顏一笑。
白蘇急促地發出一聲驚呼,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巴,睜大驚恐的眸子,死死盯着對面那人,青年穿着一套白蘇十分眼熟的藏青色修身西裝,露在外面的手腳呈現出令人心驚的青白色,與之截然相反的是他那形狀美好的薄脣,殷紅如血,觸目驚心。
那是一張俊美無儔的臉,獨屬於尹珏。
“果然是你。”陸半仙收起往日遊戲人間的神色,皺眉道:“既然陽壽已盡,就該早日轉世投胎,爲一己私慾犯下如此多的罪行,當真是天理難容。”
聽了這話,尹珏終於捨得將目光從白蘇身上移開,桃花眼中的癡迷頃刻隱匿起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嘲諷,“那個贈予阿蘇福袋的人就是你吧,真是可惡啊,爲什麼你們總要覬覦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呢,不知道這樣會讓我很生氣嗎?”
陸半仙冷笑,反脣相譏:“難道他就屬於你嗎?”
大概是被這句話踩了痛腳,尹珏臉上的表情終於出現了裂縫,五官都變得扭曲起來,卻又在下一秒很好的收斂起來,他甚至露出一抹微笑,眼神悲憫地看着陸半仙道:“我是不會和死人計較的。”
“是嗎?”面對他的威脅,陸半仙沒有露出絲毫畏懼,眯着眼睛,笑道:“可惜我卻恰好相反。”
尹珏眉心微蹙,即使如今的他面容陰森死氣,做出如此動作照樣能美到讓人呼吸一窒,“你讓我很不開心呢,該怎麼懲罰你呢?”他歪着頭,一手輕撫額頭,表情異常爲難的模樣。
“啊,有了。”尹珏突然拍了拍額頭,作恍然大悟狀,黑漆漆的眼眸直直望過來,“我最近一直想創作一副新畫,可惜顏料不太夠了,不如,借你的血一用,如何?”
陸半仙與他對視,“你且試試看究竟有沒有那個本事。”
尹珏坐在沙發上,仍然是一副慵懶恣意的樣子,聽了這話也不爲所動,只是落在扶手上的右手食指輕輕敲擊了兩下。
安靜的客廳當中,那食指似敲擊在人的心臟上,讓人緊張地不禁屏住呼吸。
二樓的地板上突然傳來一陣細微的響聲,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逐漸甦醒一般,陸半仙嚴陣以待,一手悄悄探入口袋裡。
幾具人形物體突然從二樓撲了下來,挾裹着令人作嘔的腐爛氣味,伸手往陸半仙身上抓去,幸好陸半仙反應也不慢,就地一滾避了開去,動作利索地掏出兩張符紙往離得最近的那東西身上拍去。
陸半仙左支右絀忙碌不已,讓人覺得奇怪的是,站在一旁的白蘇從頭到尾竟然沒有受到一點攻擊,他掩下心底的驚詫,仔細觀察陸半仙周圍的那些東西,待看清楚之後不禁冷汗涔涔。
那些東西竟然是幾具腐屍!
再細看,赫然是死去不久的溫書默、林修遠,以及許晨!
等等,那最後一個,行動稍微滯緩的是……
白蘇心中一痛,哭喊出聲:“程叔!”
可惜往日疼寵他的老人聽了這稱呼根本沒有一絲反應,他的目光呆滯無神,面部表情僵硬死板,埋頭不要命似地襲擊陸半仙。
程叔沒有反應,尹珏卻望了過來,不等白蘇再說些什麼,他突然站起身來,也不見他是如何動作,身體就瞬間移動至白蘇面前,一隻手還佔有欲十足地攬住少年的腰肢,直到這時,尹珏才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
他微微低頭,溫柔至極地低喃:“阿蘇,我好想你,我已經有太長時間沒有抱過你了……”
對方落在腰間的手讓白蘇毛骨悚然,他試圖推開尹珏,卻發現自己手腳發軟根本使不上一點力氣,惶恐之感將他淹沒,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臉孔,這一刻卻讓白蘇由衷的恐懼,“放開,你快點放開……”
“阿蘇要乖,不可以離開師兄,否則我會生氣的哦。”尹珏低低地哄勸道,他身材頎長,本比白蘇要高一些,這樣低下頭來與他輕聲細語地說話,外人看來就像是他將少年完全納入懷中一樣。
正在和死屍打鬥的陸半仙抽空看了一眼,當下大喝一聲:“不要被他迷惑,快將我送你的福袋中的珠子拿出來!”
白蘇聞言心中一震,眼眸瞬間恢復清明,他急匆匆去掏口袋裡的福袋,左右翻找,直到急出滿頭大汗,仍然沒有發現那顆開過光的寶珠。
一隻瘦削的手探過來,徑直取走福袋,蒼白的膚色和大紅色的福袋形成強烈對比,尹珏清幽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絲絲笑意問道:“阿蘇在找什麼呢,師兄幫你找好不好?”
脣畔是甜美的微笑,眼眸卻嗜血而邪惡,尹珏就那樣盯着白蘇笑着,像是下一秒就會撲上來咬斷他脖頸的毒蛇。
“啊!”白蘇驚慌失措地將他推開,崩潰地哭喊:“找不到珠子,我該怎麼辦……”
陸半仙踢開腳邊的腐屍,突然一把將白蘇推開,沉聲囑咐道:“別哭,我攔着他,你去把油畫燒掉,記住一定要趕在日落之前,要快!”
尹珏冷笑一聲,笑靨如花地看着白蘇,白蘇匆匆和他對視一眼,咬了咬牙,轉身就往書房跑。
“爲什麼,爲什麼,連你也要這麼對我……”看到白蘇離去,尹珏的笑容瞬間褪地乾乾淨淨,眸子血紅一片,他一遍遍追問着爲什麼,聲音空洞洞的,帶着絕望和不甘。
陸半仙取出一把桃木劍,持劍而立,聲音異常篤定:“因爲他不愛你。”
這句話像是鋒利的匕首一般,直直戳進心臟,尹珏的眼神瞬間變得陰狠起來,“那我就把他身邊的人都殺掉,讓他只能愛我一人。”他伸出舌尖舔舐一下血紅的脣瓣,緩緩笑了,“現在輪到你了,放心,我不會讓你太痛苦的。”
得了陸半仙的囑託,白蘇急匆匆跑進畫室,顫抖着手去翻找東西,嘴裡不停重複道:“燒掉,對燒掉,燒掉就沒事了,不用怕的……”
廚房在一樓,來回一趟耗時太多,白蘇不敢冒險,乾脆用紙等易燃物替代食用油,將畫紙抽紙但凡能找到的東西通通扔到那副油畫上,然後用打火機點燃。
火苗躥起,一點點蔓延,漸漸變旺,眼看就要燒到中間的那副油畫時,火勢突然詭異的滅掉了。
白蘇心中一咯噔,僵在原地。
腳步聲在身後響起,有人動作緩慢而堅定的靠近,細瘦的手垂在身側,殷紅的血順着指尖滴落在地毯上,留下一長串痕跡。
空氣中瀰漫着刺鼻的血腥味,白蘇覺得自己似乎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纏裹着,任憑他急出一身汗,仍舊連手指都擡不起來。
那人來到他的身後,伸出冷冰冰的手將白蘇擁入懷中,深情繾綣地喚他:“阿蘇,沒人可以分開我們,誰都不可以。”
白蘇垂眸,他看到那雙手上沾染着的殷紅血液,巨大的悲哀頃刻間攫住他的心神,死人是不會流出這樣新鮮的血液的,他艱難啓脣,聲音乾澀地問:“你把他怎麼了?”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幾乎耗費了他全部的力氣。
身後之人輕輕一笑,語氣平淡至極,“他死了。”
一滴淚從白蘇的臉頰上滑落。
尹珏身體一震,無助地將他緊緊抱在懷裡,冰冷的脣貼在白蘇面頰上,一點點將淚水吻去,“別這樣,阿蘇,不要爲別人哭。”
白蘇雙腿虛軟,氣若游絲:“你是來殺我的,對嗎?”沒人比他更清楚尹珏的偏執和扭曲,在得知尹珏愛他的一瞬間,他就已經明白了尹珏回來的目的。
這個人從來都是涼薄且自私的,他的東西從來不會讓別人碰觸,所以他死了,所愛之人也只能陪他一起,即使是下地獄。
尹珏的表情溫柔纏綿,手上的動作卻沒有一點遲疑,“乖,不會很疼的,我們很快就能在一起了,永永遠遠。”他這樣誘哄着,臉上綻放出幸福甜蜜的笑容,像極了一個求婚成功的普通青年。
就要死了嗎?白蘇這樣問自己,他知道他逃不掉,沒有完全的把握的話,尹珏是不會輕易動手的,他的性格如此,行事總是格外謹慎小心。
攏在脖間的手漸漸收緊,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白蘇急促地大口喘息着,卻仍然敵不過空氣的迅速流失,意識慢慢變得模糊起來,靈魂從身體內一寸寸抽離。
白蘇眼神迷離,視線落在面前的油畫上,片刻後,突然釋然地笑了,嘴脣輕顫,喃喃道:“原來答案在這裡……”
烏雲漸漸消散,微弱的太陽光線從窗間照射進來,落在油畫上,像是鍍了一層金,俊美青年帶着幾分淺笑,眼神邪肆不羈,宛如活過來了一般,而在他身後,驀然浮現出幾個纖毫畢現的人像來,或溫文儒雅,或邪魅陰柔,或陽光俊朗……
這些人可不就是溫書默林修遠他們,甚至連程叔和陸半仙都在。
尹珏,溫書默,林修遠,許晨,程叔,陸半仙。
六個人,六雙眼睛。
那麼,第七雙在哪裡呢?
白蘇盯着那副畫,突然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容來。
最後一個人,可不就是自己嗎?
第七雙眼睛,原來竟是在這裡。
眼前一黑,白蘇終於徹底失去意識。
金烏西沉,橙紅色的餘暉灑在地上,像是刺目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