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年雙手託舉着一方明黃色的綢緞走了進來,渾身散發着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冷聲道:“先皇遺詔在此,爾等還不下跪!”
衆人皆自驚疑不定,擡眼去覷那方綢緞,見上面繡着雙龍紋樣,針腳精緻細密,確實像是出自針工局。
震驚過後,傅青玄拖着重傷的腿在侍從的幫助下,最先跪了下去,其他幾位親王見狀也都猶豫着下跪,唯有傅青巖一人還站在那裡,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傅青玄冷冷地看了傅青巖一眼,輕笑着提醒道:“皇弟?”聲音帶着一絲若有似無的威脅。
傅青巖滿臉不甘地跪了下去。
白蘇攤開遺詔,不急不緩地念了出來,渾然不覺這短短的百餘字給衆人帶來了怎樣的震撼。
宣讀完畢,白蘇將遺詔塞給傅青玄,對方失態地一把握住他的手指,顫聲道:“你……”
白蘇半彎着身子,撞進一雙深邃幽暗的眼眸,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快速離開了。
幾位親王迅速起身,嘴裡不停驚呼荒謬,示意傅青玄打開遺詔,衆人端詳再三,最後面面相覷,小聲道:“竟然是真的……”
夜晚。
不出白蘇所料,傅青玄果然過來尋他,白蘇正坐在窗前吃茶,見到被人扶進來的傅青玄,說道:“你想問什麼?”
傅青玄揮退下人,拄着柺杖艱難上前,一把將白蘇擁入懷中,半晌無言。
元德帝的遺詔不長,卻明確下達了三層意思,將皇位傳於昭和太子傅青玄,封傅青巖爲蜀地郡王,永世不得入繁城,若有反叛之心,則貶爲庶民。
最後一點,讓傅青玄娶持此詔書者爲妻,無論男女。
老實說,第一次看到詔書內容時,白蘇也被嚇了一跳,至今沒能完全理解元德帝的深意,也就難怪傅青玄聽到之後,會如此激動反常了。
當然,傅青玄的失態並不只是因爲詔書中堪稱詭異的內容,其實他更在乎的是白蘇得到這詔書的途徑。
“詔書你是從何得來?”傅青玄將額頭抵在白蘇的肩側,輕聲問道。
對方的聲音透着股沉悶,白蘇低頭,以這種角度,仍然只能看到傅青玄線條鋒利的側臉,他淡淡道:“你不是已經有所猜測了麼?”
傅青玄的身子狠狠一顫,受傷的腿幾乎難以支撐整個身體的重量,他緊緊握住白蘇的兩肩,激動到語無倫次道:“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其實在此之前,傅青玄不是沒有懷疑過白蘇和南宮碧姜是同一人,畢竟單從背影身形等方面來看,兩人確實有很多相似之處,只是他一直不敢確定而已。
在這一刻,傅青玄終於明白了白蘇爲何會有那種哀傷的眼神看着自己,明白了對方抗拒自己的原因。
傅青玄從來沒有像這一刻般,痛恨曾經的自己,他只能緊緊抱住懷裡的人,連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一句。
白蘇有些喘不過氣來,無奈道:“你無須如此,當年之事早已過去,我都忘記了。”頓了頓,又添了一句:“所以你也根本不用娶我。”他當初之所以百般猶豫,不敢將遺詔拿出來,怕得就是引火燒身。
“不!”傅青玄斬釘截鐵地拒絕,語氣堅定,眼神卻含着隱隱的悲哀之意,“誠如我當年所言,彼時年少氣盛,不堪受辱,是以做出許多偏激之事,險些鑄成大錯,你想要怎麼懲罰我都可以,但這婚事萬望你能允諾。”
白蘇心裡突然涌出一股深深的無力感,他將腰間的荷包取下,打開讓傅青玄看,“一顆解藥最多讓我撐一個月,吃完這些,我就要死了,如此,你還堅持要娶我嗎?”
那秋香色的荷包裡裝了幾丸褐色丹藥,此時正散發着清淡的香氣,傅青玄雙手接過捧起,看過之後,臉上血色盡失:“只有這麼多了?”
白蘇澀然一笑:“是。”
傅青玄臉色蒼白,默然離開。
房間內再次安靜下來,白蘇頹然坐回椅子上,心裡不知是失落還是慶幸。
一連幾日,傅青玄始終不曾出現,白蘇複雜的心緒漸漸平靜下來,他卻不知在這短短的幾日內,傅青玄便以雷霆之勢將傅青巖軟禁起來,同時用爲國祈福之由將許太后送到皇家宗廟,待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傅青玄再次收拾行裝,御駕親征。
得到消息後,白蘇立刻跑去了乾清宮,果然見到對方一身戎裝,整裝待發,他強自壓抑下怒氣,喝問道:“你瘋了?腿傷還未痊癒,這個時候行軍打仗,還要不要命了?”
傅青玄卻前所未見的淡定,微微一笑,不答反問道:“我若是能找到天山雪蓮,你可願嫁我?”
白蘇氣惱之餘心底深處還有一絲不願承認的感動,明面上卻緊繃着一張臉,生硬地回絕:“不願。”
傅青玄眼眸中快速劃過一抹黯然,俄頃又笑道:“沒關係,我可以等。”
傅青玄走後一個月,大雍都城傳來消息,久攻之下,南宮旭平終於按捺不住,率兵偷襲胤*隊,混亂之中被人斬殺,大雍羣龍無首,遂亂作一團,胤國將士乘勝追擊,盡除南宮旭平舊部。
彼時白蘇正在想辦法爲北征的將士趕製禦寒的衣物,聽到後也只是一笑而過。
胤國在與大雍一戰中本就元氣大傷,北戎之人大多驍勇善戰,絲毫不給胤國人喘息之機,傅青玄知道躲避不過,遂率領全軍浴血拼殺,雙方皆死傷慘重。
之後,傅青玄幾次偷偷潛望天山,欲尋找雪蓮,身入險地,九死一生,只可惜最後都未成功。
戰事整整持續了五年。
一切結束之後,傅青玄身負重傷,最後被人擡回來的時候,手裡還緊緊抓着一朵成色上佳的雪蓮。
隨行的御醫有些看不過眼,偷偷告訴白蘇道:“這雪蓮是陛下親手爲白公子尋來的,爲了能最大程度的保留藥性,一路上都以內力冷卻封存,連吃飯睡覺都不曾稍有鬆懈,若非如此,陛下身上的傷又豈會迅速惡化……”
白蘇怔怔地聽着,心臟密密麻麻的疼,他走進內室去看,果然見到那朵雪蓮上還凝着一層寒霜,而傅青玄的手始終託在下端。
在白蘇的目光注視之下,傅青玄悠悠轉醒,他先是習慣性地將手中的雪蓮察看一番,然後纔將視線移到白蘇身上,這一看,眸子立刻亮了起來,“你來了?”
這特麼不是廢話麼?白蘇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我沒來,你看到的是鬼。”
大概是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呆愣了片刻,傅青玄纔回過神來,脣畔溢出一串低沉黯啞的笑聲,其間還夾在着幾聲咳嗽,他伏在枕上,眸子斜飛到白蘇臉上,似笑似嘆道:“瘦了好多。”
默然片刻,白蘇上前,從傅青玄手中接過雪蓮,遞給一旁的侍女,然後將頭偏向窗外,不解地問道:“幹嘛用自己的內力保存它?”
“不爲什麼。”傅青玄看着他這副彆扭的樣子,低笑出聲,想到了什麼,忽而正色道:“我讓御醫儘快將解藥製出來,以前那些就先留着,不到萬不得已,還是別用了吧?”
白蘇奇怪地盯着他:“這是爲何?”
想起在龍城戰場上,北戎赫連晉所說的那番話,傅青玄眸色暗沉下去,擡手輕撫着白蘇的鬢角,笑道:“沒什麼,只是些瑣事,無須你勞神。”
見他閉口不言,白蘇心中越發疑惑,私下裡問過秋水樓裡的衆人,這才知道究竟發生過什麼,原來這五年間用來續命的兩朵雪蓮,竟然都是赫連晉偷偷送來的,傅青玄擔心對方耍花招,一直不大放心讓他服用,只是他始終尋不到雪蓮,御醫又再三保證那兩朵雪蓮沒有問題,逼不得已,纔不得不退讓。
白蘇訝異:“他爲何要將雪蓮這麼珍貴的東西送與我?”還是一送就兩朵,他原本還以爲那雪蓮是傅青玄的下屬尋來的呢。
若果真如此的話,一切就都說得通了,怪不每次寫信提到那兩朵雪蓮,傅青玄的回信裡都帶着一股子酸味。
暗九答道:“據說兵敗之日,赫連晉親口對陛下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什麼?”
“他說自己曾玩過一出李代桃僵的把戲,有幸擄走了一位美人,只可惜最後那美人還是離他而去了。”
臥槽,白蘇震驚了,這麼說來當初的事情都是赫連晉做的?
先是把什麼息香換成鶴頂紅,又跑出來充當他的救命恩人……
白蘇神色複雜:“原來如此。”想來那人當初只怕也是衝着元德帝留下的遺詔和至尊令去的,只是世人只知元德帝不喜歡傅青玄,卻不知道那人之所以能成爲皇帝,首先具備的一點特質就是足夠清醒和冷靜,知道誰纔是最適合坐上那把椅子的人。
“對了,赫連晉最後如何?”
暗九想了想,皺着眉頭回答道:“北戎國破後,赫連晉就突然消失了,任憑大軍翻找遍每一寸土地,都沒有發現那人的蹤跡,有人說他已經自殺殉國,還有人說曾目睹他白日飛昇……”
白蘇瞭然,人民羣衆的想象力總是十分強大的,不過想到那人古怪恣意的脾性,白蘇卻覺得赫連晉斷然做不出自殺殉國這種事,比起這個,他更願意猜測對方是裝扮成小乞丐,偷偷溜掉了,想起來還真是讓人頭疼。
正事說完之後,暗九猶豫一瞬,忽然站到白蘇面前,袍角一撩,端端正正地跪了下來。
白蘇驚詫,連忙去扶:“暗九,你這是做什麼?”
暗九避開他的手,巋然不動道:“樓主恕罪,暗九這些年一直待在秋水樓和樓主身邊,從未到別的地方去過,現下天下初定,各地宵小流寇卻尚未除盡,暗九想向您求個恩典,允許屬下游歷四方,除暴安良。”
一席話說得是情真意切,語氣真摯至極,白蘇聽了不免感觸良多,“罷了,你先起來,這事好說,但你也需答應我一個條件。”
暗九眸色深沉,暗自將內心不斷涌出的留戀不捨壓制下去,一派冷靜淡然地問道:“樓主儘管吩咐,暗九絕無不從。”
白蘇打開衣櫃,取出一件軟甲遞給暗九道:“你護衛我這麼多年,盡心盡力勞苦功高,這些我都記在心上,你心裡想什麼我大概也能猜到一些,皇宮內院規矩繁瑣,你是天上的雄鷹,不該跟我一樣被困在這裡,只是江湖險惡,你又素來孤傲,難免會得罪人,這件金絲軟甲刀槍不入,水火不侵,你且拿去護身吧。”
那金絲軟甲觸手溫潤,燦然生輝,一看便知絕非俗物,原是用傅青玄費盡心機得來的天蠶絲編織的,一共就得了兩件,其中一件被傅青玄送給了白蘇。
暗九照顧白蘇這麼久,自然知道這東西的來歷,連忙搖頭拒絕道:“公子費心,只是這般貴重的東西暗九實在不敢收。”
白蘇微笑:“誰說要送給你了?我只是借給你穿,將來還要收回來的,我今年二十五歲,等到十年後我三十五歲的時候,你可記得一定要穿着這金絲軟甲回來給我賀壽啊。”
身爲江湖人,暗九行事是有些無懼生死,不計較後果,白蘇這麼說其實是在變着法的提醒暗九保重自身,暗九又怎會聽不出來,頓時只覺肺腑之間一陣暖意,恭恭敬敬地叩首,“暗九遵命,公子放心就是。”
胤國民風開發,傅青玄治理有方,得了個明君的稱號,因此白蘇雖爲男子,但有先帝詔書在,白蘇這些年爲胤國鞠躬盡瘁又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兩人的婚事倒也沒受什麼阻礙。
唯有一點不能盡如人意,連年征戰,胤國如今經濟蕭條,百廢待興,因此即便傅青玄有心將最好的東西統統捧到自己心愛之人面前,但現實條件卻不得不限制兩人之間的婚禮規模,傅青玄爲此耿耿於懷,婚後反覆唸叨了很多年。
白蘇對此倒是不大在意,謹遵御醫囑咐,只一門心思地調養身體。
婚後生活平淡之中透着溫馨,傅青玄自認爲對不起白蘇,又真心喜愛他,因此事事遷就順從,連無子嗣這事都坦然接受了。
系統發佈的任務已經完成,白蘇拋開了心裡上的壓力和成見,在傅青玄的懷柔政策下,也逐漸對之敞開心扉。
這麼多年傅青玄身邊只有白蘇一人,面對文武百官的勸諫,頂住來自各方的壓力,擺明立場,堅決不納后妃,最後爲祖宗基業計,纔不得不過繼了一父母逝世的皇室子弟到自己名下,權且當作親生兒子教養,所幸那孩子乖巧伶俐,對白蘇也十分孝順,父子三人相處融洽。
一隻寬大溫熱的手伸過來,落到白蘇的腰肢處,上下摩挲幾下。
白蘇在睡夢之中翻了個白眼,小聲嘟囔道:“流氓!”
耳朵傳來一陣輕笑,帶着些釋然和安心的意味,輕手輕腳地將白蘇攬入懷中。
關於傅青玄喜歡暗地裡動手動腳的壞習慣,白蘇早已見怪不怪,見他沒有別的動作,也就放心地陷入沉睡。
傅青玄經常半夜將人抱在懷裡揉捏,白蘇剛開始一直以爲對方是存心耍流氓,後來有一次半夢半醒之間隱隱發覺對方手指帶着顫意,在自己不動不響躺了半晌之後,顫抖着試探他肌膚的溫度。
因爲氣虛體弱,白蘇一年四季手腳冰涼,傅青玄自然是知道此事,但那一夜不知道是睡糊塗了,還是心中的恐懼被人爲放大,在感知到白蘇冰冷的體溫後,傅青玄竟然慌了手腳,白着臉將手指放到他鼻尖下。
那個時候,白蘇才知道一貫冷漠強大的傅青玄爲何總是夜半驚醒,不抱着自己就睡不着覺。
暗九是重信之人,一諾千金,所以在白蘇三十五歲的那天,他依照當年的承諾穿着金絲軟甲來爲白蘇賀壽,手裡還提着一盒從極北之地尋來的珍珠,據說對治療體虛不足之症有奇效。
但,那些珍珠註定是用不上了。
當年所中的毒慢慢滲入內臟,藥石無效,白蘇最終還是死在了傅青玄的懷裡,就在他三十五歲生辰的前一晚。
而這一切暗九絲毫不知。
《胤國史》中有載,昭和十九年七月初六,皇后白氏歸天,帝甚哀,然以玉棺儲皇后鳳體,秘不發喪。
昭和二十年七月初六,帝扶棺而泣,哀不自勝,於亥時一刻駕崩,帝后同葬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