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淚落在我的手掌上,幾乎將我燙傷。
看着少年血色盡失的臉,這一刻,我堅硬冷漠的心突然開始動搖起來。
我叫尹珏。
我這一生少年孤苦,親緣寡淡,於四歲頭上便失了父母,親戚們也都不富裕,又怎麼肯將辛苦賺來的血汗錢花在我身上,萬般無奈之下,只能跟在年邁的奶奶身邊,祖孫倆相依爲命。
日子雖然清苦,但總算還有一個人疼我,若生活就這麼一直過下去,我想我應該還不至於養成日後偏激乖戾的性格。
只可惜上蒼從來不懂得憐惜窮苦人家。
六歲的時候終日辛勞的奶奶一病不起,幾位叔伯姑姑像踢皮球似地將我們推來推去,誰也不肯沾手,唯恐染上一點晦氣,只意思意思地拿來了些吃食藥品。
我守在病牀邊,看着那個慈愛的老人越來越虛弱,骨瘦如柴食不下咽,最終被病痛折磨的形銷骨立。
她躺在牀上,睜着渾濁的雙眼,視線虛虛的望過來,可能在看我,也可能只是在發呆,過了很久,她開口讓我過去,將一個雕着折枝梅花的木匣子遞給我。
這並不是我第一次見到這木匣子,往日裡她總喜歡死死抱着它,誰也不讓碰,就連她那幾個兒女,軟磨硬泡那麼久,我都不曾見她妥協過。
她將木匣子遞給我,告訴我說,如果有一天碰到自己喜歡的人,就將裡面的東西送給那人,當做是聘禮。
後來,她死了,往日避之唯恐不及的親友們紛紛上門,將家裡值錢的東西搜刮一空,他們覬覦木匣子裡存放着的幾件老首飾,逼我說出木匣子的下落,見我不肯開口,便直接拳打腳踢。
再然後,他們打累了,將傷痕累累的我丟出家門。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我自小體弱,重傷之下又狠狠淋了一場雨,不一會便發起了高燒,後來雖然扛了過去,身體卻越發羸弱不堪。
其實好不好的又有什麼關係呢,死亡對我來說倒是一種解脫,拖着這殘破的身體苟且度日,我自心底裡感到厭倦。
周圍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蒼白單調的,常常讓我莫名感到厭煩,唯有繪畫是我生命當中唯一一抹難能可貴的亮色。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便愛極了那種感覺,肆意塗抹,隨性勾勒,用手中的畫筆築造屬於我一個人的王國,那是獨屬於我的世界,外人誰也進不來。
大概是這一生中我能得到的東西太少了,我對屬於自己的東西總有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獨佔欲,我厭恨別人碰觸它們,所以我絕少在外人面前作畫,隨手留下的東西也都會刻意抹去。
寧可毀去,也絕不與人共享,這纔是真正的尹珏。
現在想來,或者我的悲哀也正在於此。
我帶着奶奶留給我的遺物,一個人在外四處流浪,艱難求生,等待着在下一場寒雨裡失去生命,心情平靜到詭異。
後來,有一次我隨手繪製的畫紙被風颳走,偏偏那麼巧就落到正在街邊散步的徐教授的腳邊,當時他的神情很奇怪,隨意看了一眼後雙眼便亮了起來,對着前來索還畫紙的我問,願不願意跟着他學畫。
我本來是不想跟着他走的,長久獨居的生活已經把我變成一個披着人皮的異類,我不懂得如何跟別人相處,甚至不能條理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我只懂得作畫,那纔是屬於我的語言。
但,那個戴着眼睛的怪老頭當着我的面繪製了一副畫,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到真正的藝術大家,也由衷地爲他的繪畫手法折服。
如果是爲了更好的作畫,我想我可以答應他,成爲他的弟子。
事後回想起來,那大概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正確的一次選擇,如果不是徐教授的話,我想我大概是永遠不可能和他產生交集的,畢竟我們屬於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那是跟着徐教授學習繪畫的第三年,我在徐家的宅院裡,見到了一個少年。
時至今日我依然能夠清晰地回憶起那天的所有細節,他站在陽光下,淨白細膩的皮膚幾近透明,微微上翹的鳳眸清澈如水,怯怯地望過來,展顏一笑,我的整顆心便亂了。
他笑着和我打招呼,水潤潤的黑眸中帶着幾分小心,自以爲隱藏很好的打量着我,神情無辜又可愛。
世間怎麼會有這樣一個人呢,再遇到他之前,你甚至不相信愛情,以爲自己會孤獨一生斷情絕愛,但只要你見到他,只要對方簡簡單單的一個眼神,你便會乾脆利落地推翻之前的所有論斷,依舊甘之如飴。
白蘇,我的同門師弟,也是唯一一個走進我的內心世界的人,他擁有一顆單純的赤子之心,由衷地熱愛着世間的一切,明明是與我完全相反的性格,但奇異的是,我偏偏就愛上了他。
相處的越久越難自拔,我聽從他的建議,在身體好轉的時候出外採風,試着接觸這世間的美好,於是那段時間裡,我筆下的畫第一次不再灰冷絕望,正如我的內心,第一次感受到溫暖和悸動。
我是多麼感激上蒼將他送到我的身邊,如果之前近二十年的不幸,都是爲了能遇到他而付出的代價,那麼我願意從此刻起不再怨天尤人。
但,生活總喜歡將我玩弄於鼓掌之間,就在我以爲我可以永遠陪在他身邊,用一輩子的時間守護他的時候,我突然悲哀地發覺自己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虛弱起來。
消瘦,蒼白,氣若游絲,正是對我的真實寫照,我試着擡起手,卻發現連握緊畫筆的力氣都沒有,如此,我又怎麼能保護他?
他是那麼年輕,生命纔剛剛開始,有數不盡的時光等着他揮霍,而我呢?縮在陰暗的房間裡,吃着苦澀的藥物,苟延殘喘,被病痛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
出於同情,他或許會來照顧我,然後將我狼狽不堪的醜態盡收眼底,再然後,我死了,他還健健康康的活着,或許,第一年裡,他還會記得我,可是再往後呢,會有其他人發現他的好,陪在他身邊,佔據他心底最重要的位置,到那個時候,他又是否記得曾經有一個叫做尹珏的人,對他愛若性命?!
我不甘心,我怨恨命運,只要一想到在我死後,會有另一個人將他擁入懷中,我就恨不得立刻殺光他身邊的所用人,這樣他就只能屬於我。
就在我憤恨絕望的時候,我偶然間聽到徐教授說起一種偏遠地區的詭異畫術,名曰留魂術,他本是說者無意,我聽了後卻激動不已,心底突然冒出一個大膽而詭異的想法,如果,這留魂術是真的存在呢?
我死死纏了徐教授許多天,好不容易得到留魂術所需的特殊顏料的配方,然後迫不及待地趕回家裡實驗,大約是少了一種配料的緣故,我一直調配不出和傳言中一樣的顏料。
一次又一次的實驗,增減不同配料的比例,我足足測試了十次,依然沒有成功,我日漸心灰意冷,卻在最後一次嘗試中不慎割傷了手指,然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我欣喜若狂地看着血液融入顏料之中,心底驀然產生一種詭異的興奮感,不要命似地割破自己的手掌,讓鮮血染紅配料,那一刻,我知道我馬上就要成功了。
我閉門謝客,埋頭作畫,憑着一股執念支撐,終於用這種特殊的顏料繪製出一幅滿意的鉅作,失血過多讓我的身體更加雪上加霜,甚至能夠清楚地感知到生命的快速流失,我知道自己已經時日不多了。
我給一家裝裱店打電話,將油畫寄放在他們那裡,等到裱好之後再給他送過去,然後,我告訴少年說我很想他。
是的,我是真的很想他,思之如狂,刻骨銘心。
他很快就來了,大概是看我精神不錯,以爲病情有所緩解,所以他表現得很開心,我也笑,即使身體上正忍受着錐心蝕骨的疼痛,可我依舊想將自己最好看的一面留給他。
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的,他走之後,我抱着木匣子坐在沙發上,看着緩緩下沉的夕陽笑了。
誰也不能阻攔我對你的愛,死亡也不可以,我的少年。
那之後的事大致朝着我所籌劃的方向發展,不過因爲林修遠這個變數,倒是讓我逃離殯儀館的計劃更加順利了,我耐心等待着他出門,然後趁機從窗戶中離開,我要去找我的少年,一刻也不能耽誤。
我找到白蘇的時候,他正跟林修遠待在一起,我靜悄悄地蟄伏在一旁,僞裝成司機跟着他回家,然後花了一點時間殺死他身邊那個礙眼的老頭,借用他的身份跟在少年身邊。
能夠日日夜夜守護少年,我很開心,但讓我不滿的是他身邊竟然有人產生了不該有的想法,我異常憤怒,恨不能立刻飲其血食其肉,爲什麼,爲什麼總有那麼多人喜歡搶奪我唯一的寶物呢?
我殺了溫書默。
以前活着的時候我憤世嫉俗,但因爲世俗道德枷鎖的禁錮,許多念頭只能隱藏在心中,比如我一直想將少年囚禁在身邊的想法,只能無終而疾。
但現在,淪爲亡魂的我,再也沒了顧忌,因爲任誰也想不到,兇手會是一個死人,就算他們知道又如何呢,還能捉拿我歸案不成?
可即使如此,我仍然不滿足,因爲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期限很快就要到了。
我狠下心腸,故意露出破綻引誘他和陸半仙來對付我,然後,趁機殺掉那個惹人厭煩的神棍。
少年背對着我站在畫室中,因爲驚嚇的緣故,纖弱的身體還在微微發抖,我熟稔地將這具年輕柔軟的身體納入懷中,一手落在他的頸間。
不能再像之前那樣猶豫了,否則,我就永遠無法得到他了。
可是,看着他痛苦的神情,爲什麼我的心會這麼疼?
呵,原來自私涼薄的尹珏,有一天也會體會到心疼的滋味。
在他斷氣的前一瞬,有一隻面容奇怪形似香蕉的傢伙突然跳了出來,它似乎很着急的模樣,急匆匆地告訴我,即使我真的殺了白蘇,他也不可能和我待在一起。
那個時候,白蘇陷入假死狀態,靈魂卻不知道去了哪裡,我突然驚慌起來,用遍了我所知的所用方法還是沒能尋到他的靈魂。
就像是被人活活摘去心臟,世間再也不會有任何事讓我像這樣驚慌失措了,我死死抱着他的身體,不知不覺間竟然流下淚來。
整個過程中那個奇奇怪怪的傢伙一直在旁邊看着,然後,它讓我將白蘇送去醫院,說它有辦法尋回白蘇的靈魂。
即使只是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想嘗試一下,我放了一把火,將白家別墅裡的幾具屍骨丟入其中,然後將白蘇放在草坪上,等待着救護車的來臨。
白蘇昏迷了三天三夜,我便守了他三天三夜,在這期間我想了很多,我想這大概就是命吧,我這般卑劣邪惡的人是註定無法得到他的。
病房裡來了一對夫婦,我知道那是白蘇的父母,他們看起來很疼愛他的樣子,見到病牀上的少年的一瞬間兩人便止不住哭了起來。
我死在四月末,現下已是六月初,最後一天夜裡,我明顯感覺到自己的靈魂變得更加虛弱,有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道撕扯着我,也許,下一秒我就會魂歸地獄也不一定,能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守在所愛之人的身邊,我的心中竟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我微微俯身,動作虔誠地在少年眉心虛虛吻了一下,這個時候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似乎動了一下,我發自內心地笑了。
午夜的鐘聲敲響時,病房的門突然被推開了,有人走了進來。
來人穿着一身沉悶的灰色西裝,一副商業精英的長相,我認得他,這人白日的時候來過,他是白蘇的大哥白珏。
他沉默着,慢慢走近病牀,然後,伸手握住輸氧管。
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他來的目的,再然後,我笑了起來。
這一次,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阿蘇應該不會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