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
“小姐,讓五兒幫你梳頭吧,您留的這個發,可成什麼樣呢?若是爺來了看見,又怪五兒沒把您服侍好了!”
換了衣裳,坐在梳妝檯前,我對着銅鏡打量了一會,不錯,還是挺精神的。滿意地點點頭,撇眼看見五兒悶悶地表情,我失笑道:“五兒,我這就很好,不必再梳什麼花樣。”出宮後,我再也不願意在頭上抹髮油,更不願梳什麼髮髻,總是讓想大展拳腳的五兒給我扎一瓣子就是,讓她鬱悶到了極點。
五兒不悅地嘟着嘴道:“好什麼呀?不男不女的,出去還不得讓人笑話死!”
“笑話什麼?”門外,傳來了一道人聲,我轉頭望去,見十二依着門淺笑。我揚笑起身,“五兒正抱怨我讓她的手藝沒處施展呢!說我總梳這不男不女的髮飾。”
五兒見十二來了,福身請了個安,就手腳麻利地倒茶去了,我有趣地瞧着五兒突顯忙碌的身影,不覺好笑,這丫頭,春心動了呢,雖說手下利落地忙活着,一雙掩不住喜色的眼,總偷偷地往十二身上瞄。
十二眉心微擰,瞧着我的的頭髮,欲說什麼,又忍住了,“算了,你喜歡就好。”
“十二爺,你可是好幾日沒來了,忙嗎?”親自給十二倒了杯茶,我笑問。
“還不是這麼着,盡是些鎖碎之事,說不上忙。”
說不到兩句,突然聽到院門山崩似的響,我猛然一驚,惶惶地眼對上了十二微驚的眸子,兩兩相覷,心中,都有一分了然。
該來的,終究來了!
我回視神情已變得沉靜的十二一眼,澀澀地笑了,雖然心底也清楚,以四爺和九爺的手段,我終有一天被找到,但卻不知,來得這麼快,快得,我還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準備好,面對將來要發生的一切。
無語問蒼天啊!這是一種怎麼樣的無奈與無助。
聲音一重重,撞開了院門,推開了欲阻攔的門房張伯,叫罵的全嬸,驚得尖叫的五兒,紛亂人聲,朝我這內院來了。
脣邊逸出一絲苦澀的笑,我擡起頭,眸光不經意的撞入一雙清澄如鏡的瞳眸。心頭一震,我定睛望去,但見十二靜靜地站在跟前,一雙燦亮若星的眸子眨也不眨的看着我,他的眸光是瞭然的,裡面清清楚楚映照出一個迷茫的我。那抹長掛在他臉龐上,似無心無緒的淡淡笑容,消隱無蹤,換上了一份讓我心頭微顫的溫柔和憐惜。
他懂我的,懂我的掙扎和恐懼。
雙目迷離,我卻盈盈一笑,“謝謝你。”謝謝他所爲我做的一切。
深深呼吸,我在桌旁坐下,等着。
在一片喧譁聲中,“人呢?!”在一衆侍衛的簇擁下,四爺冰冷的話語伴着隱蘊着怒意的腳步聲傳來。
我緩擡頭,眸光正好捕捉到一個旋風般急促捲進門的身影。
那雙因怒火而赤紅的眼,在看到我盈盈笑臉的那一刻,倏地深不見底,悠悠一笑,我衝四爺舉起了手中的茶,“四爺,請喝杯茶,敗敗火罷!”
在我面前站定,四爺幽暗地黑瞳眨也不眨,那眸光中隱着無盡的憤怒,濃濃的擔憂,和——強抑在眼底的,失而復得的喜悅。
“四哥,十二給您請安了。”十二沉靜地開口,神情鎮定自如。
“安?有你這樣一個知而不報的兄弟,我有何安之?”四爺冷冽的話語讓人心生寒意,兩道如熾的目光狠狠地射向自己的皇弟,讓人充分體會到目光如刀的真諦。“你明知安心的下落,卻不告訴我!每日看着我無關蒼蠅似的亂轉,你很得意吧?”
十二悠然而立,神情閒逸自得,隱隱含笑的眸光中不見半點驚懼之色,“四哥息怒,您誤會了,這可不能怪我,十二隻不過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罷了。”
“誤會?”
四爺挑眉冷笑,正欲開口,我長嘆一聲,仰上了四爺銳利的目光,“四爺,是我不讓十二爺透露我的形蹤的,要怪,就怪我罷。”
屋子裡霍地靜了一下,四爺揮手示意所有的侍衛隨從,連同十二退下,瞬間,屋裡只剩下了我們二人。
四爺眯着眼,一步一步,非常緩慢地靠近我。我略微一驚,直覺地想要後退,他那厚實又冰涼的男性手掌快速地扣住我纖細的手腕,將我牢牢地困在他懷中。我被拉着跌進四爺懷裡,那一瞬間兩人身軀全然相貼,我的手抵住他寬厚的胸膛,那熾熱的體溫透過衣料傳來,慰燙了我微涼的手。
空氣中漂浮的塵埃,在從窗外射進來的光柱中旋轉起伏,一如我忐忑不安的心。
四爺緊緊地,緊緊地抱住我,似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我幾乎是難以呼吸了,我能夠感覺到他身體在微微顫慄着,沉重的呼吸,熱熱地噴燙在我耳畔。
不禁地,我反擁住他,“我在這裡,我沒事。”
四爺全然不理,只是緊緊抱着我,將頭埋伏在我的頸,忽地,我像是被針刺着般,整個人一跳,那頸部,那頸部的溼意——
心,好痛,好亂,我不敢說話,不敢大力呼吸,唯恐一不小心,情緒又全崩裂。
良久,四爺才放開我,有好半響時間,兩人只是無言地相望,難解的情愫,糾葛的視線,彷彿,天地間只有彼此。
四爺深邃黑眸裡流露出深淵似的情感,定定地凝注我,像是溺水的人看見浮木般,捉住我不願意放手。
“爲什麼要選擇這種方式?”四爺沉聲問,雖然雙手仍擁住我,感受到我真實的溫度,感覺到我的氣息,卻仍止不住顫抖。
“因爲我已別無選擇,只能出此下策。”
“你跟十二弟串通好,暗地裡安排妥當,他用身份買通太醫,喧大你的病情,而後,又避開衆人的目光,在任何人都不知情的情況下,讓你住進他早已幫你買下的院子。安心,你瞞天過海,至之死地而後生,這一切,都爲了出宮,但爲什麼,不要我幫你?”他的證據裡有着指責,清晰地描述一切。
見他五官深刻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居然有心虛感,“我想讓你們認爲我死了。”
沉默半響,“爲什麼?”四爺驀然開口,神情有受傷的顏色。
我心頭微顫,迎上了他的目光,脣畔扯開了一抹勉強的笑意,“我這樣做是爲了所有人好。”
“好?”四爺目光暗了下來,繃緊了聲線,“你真的是爲我着想麼?不!這是你擅作主張!”他忽地笑了,那笑既悲傷又沉痛,“什麼是好?我的好,是由你決定還是由我決定?”
我一時啞口,是的,所謂的好,所謂的傷害,究竟該由誰來判斷?我?他——抑或他?
靜默半響,我幽幽開口,“我們還能怎麼樣?我要的你給不起,你要的,我也無法自欺的當做沒有改變,一切,再也無法回覆從前。”
屋子靜如深潭,“是爲了他麼?”四爺驀然開口,語氣柔和,可俊顏卻似罩了一層寒冰,長睫淡垂,掩去眼底的陰暗。
爲他?二人心知肚明,他是誰。
是嗎?我自問,心底也起了疑惑。在他之前,是我,一手切斷了那一縷自梅園初見時便纏繫於兩人的情絲,也是我,抹殺了兩人曾經或可依依挽手的將來。
“不,不是。”一切是我主導。
他的存在,只是讓我有了更好的理由罷了。
“不是因他?安心,我是那麼令你討厭嗎?竟要你用這種方式來隔離我?”四爺不甘心的問。
我緩緩搖頭,刻意地逼自己去忽視那雙哀傷瞳眸,“我並未討厭你,只是,想離開所有熟識的人,重新過一種新的生活。”
“離開?!”這個詞彙激怒了四爺,他搶進一步,攥住了我的雙臂,強迫我擡頭面對他。
“你聽好了!”幽邃的瞳裡有撼不動的堅定,如鷹的亢傲依舊決然堅持,四爺深深吸了口氣,一字一字,像是用刀鏤下般,“安心,你給我用心聽着!九年前,我要你,現在,我的決定仍然沒變!不管你願不願意,這一生,你永遠別想離開我!”
“四爺,你怎能如此篤定?你甚至連我想要什麼樣的生活都不瞭解!”我的眸子清澈得足以反射出他的惶亂,專注地看着四爺,我冷靜地說:“四爺,你的要,未免太隨意了。”
“瞭解?”四爺冷哼一聲,脣角勾起凜冽森意。“你願意讓我瞭解你嗎?不!你不!九年來,你一直在逃,兩年前,你更是利用我的錯遠遠將我推開!甚至於,躲到另一個男人的懷中!兩年後,你還以此來指責我?!”
“我——”他的話,重重地捶在我自以平靜的心間,方寸糾亂,一時之間,我竟不知如何以對。
“也許是我錯了。”四爺倏地開口,嘲諷地苦笑,“這兩年,我不該與你賭氣。”見我神色一動,他緊扣我的雙手不禁加勁,“我也許早該拋下我的傲氣,早早地向你低頭認錯,我不該,不該用言語傷了你。可我什麼也沒做,我拉不下那該死的自尊。只是在等,等你開口,等你先低頭。我在你身後默默地做着一切,卻忘了,你不知道,我做得再多也終成空。”
倘若,四爺兩年來不是這樣過來的,如今是不是可以少了心底沉沉的悲哀和挫敗感?“四爺——”他的自嘲,熱辣辣地抽在我的心頭上,讓我的胸口無可自抑的疼了起來,爲什麼,我還是無法消彌他對我帶來的影響?
從窗櫺射入的光線旋轉着漂浮的塵埃,我和四爺就這麼無言的對望,那是一種凝看,一種出神,一種靈犀不期而遇的怔忡。
在彼此的眼底迷失了心的方向——
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我一條路,告訴我該怎麼走出這情霧織成的迷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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