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即將步入五月,天氣也慢慢變得炎熱,湛藍色的穹宇飄着零星的雲朵,相當於城外熱火朝天的農忙景象,杭州城內卻是一片靡靡的慵懶。
蘇府的藕池綠意盎然,長腳的水黽悠然在水面滑行,清風過涼亭,輕輕吹起亭中書生的長髮,玉蟾鎮紙下,紙張不甘地擡頭,彷彿要散發出屬於自己的詩意。
蘇牧今日一身白底黑衫,顯得乾淨利落,他的手穩而輕盈,筆尖彷彿跳躍於紙面的精靈,一個個規整的蠅頭小楷躍然於紙上。
性格使然,越是憤怒,越是不安,他就越是強迫自己沉靜下來,特別是在這已經開始有些燥熱的五月裡,他需要讓自己冷靜下來。
彩兒的傷勢不大不小,但對於蘇牧而言,這是完全無法接受的一件事情。
平素裡,這個通房小丫頭似乎並無太多存在感,與蘇牧也算不得太過親密,許是因爲蘇牧個人喜好的問題,相對於可愛玲瓏的小丫頭,成熟潑辣陸青花似乎讓他更感興趣。
彩兒可以說是蘇牧回府之後,第一個樂意接納自己的人,可說實話,這個小丫頭在蘇牧的心目中,分量並非想象中那麼重,起碼現在還不是,但這並不代表蘇牧就會冷眼旁觀這件事情。
他們能夠上門打鬧,能夠傷及家丁僕從,甚至威脅到蘇瑜的人身安全,對一個還未及笄的小丫頭大打出手,拋開有無風度與人性的問題,從最根本的利害考量,他們總有一天會威脅到蘇牧,而且這種威脅已經迫在眉睫。
蘇瑜此時就坐在涼亭的另一角,就在書桌的前面,很有耐心地看着安靜寫字的蘇牧,他的心中沒有厭煩,反而有些驚訝,也有些佩服。
若換了以往的蘇牧,此時早已暴跳如雷,糾集了護院家丁,打上趙府去了。
可如今,他卻恬靜若處子,雖然在寫着字,但從他的眉目與神態可以看得出來,他也在思索與謀劃着些什麼,因爲紙面上只是單純的字,而不成句。
他本想質問蘇牧,是否真的對趙鸞兒下了手,污了人家的清白,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因爲只要他一開口質問,便足以證明他是不相信蘇牧的,然而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當他猶豫着要不要開口質問的時候,已經站在了不信任蘇牧的那一邊了。
事情的經過很簡單,三言兩語便能說清道明,只是其中涉及到兩名女子的清譽問題,一方是趙鸞兒,另一方自然是陸青花。
雖然趙府的護院最終未能得手,但人言可畏,若此事宣揚出來,這位老姑娘怕是更難嫁出去了。
“你打算怎麼做?”蘇瑜最終還是選擇了開口,他沒有問是不是你做的,而是問你該怎麼做,這已經讓蘇牧心頭感到很溫暖了。
作爲長房的大公子,蘇瑜一直掌控着家族的大部分生意,看似儒雅的他,其實是個做事很強勢的人,可他此時卻詢問蘇牧,顯然已經將蘇牧這個曾經不成器的弟弟,當成了能夠獨當一面的大人了。
蘇牧輕輕擱筆,而後倒了一杯茶,遞了過來,淡淡笑着朝蘇瑜說道:“兄長無需多慮,無非小事,來,喝茶。”
蘇瑜曾經設想過各種回答,但沒想到蘇牧似乎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心頭也是微微一愕,只覺此事的蘇牧竟然有些讓人捉摸不透的高深,重重的吐了一口氣,喝了茶之後便離開了。
趙家是不可能善罷甘休的,上府鬧事都做得出來,在生意上便更需防備,蘇瑜也有自己的打量工作需要去措置。
看着兄長離開之後,蘇牧又到彩兒那裡探望了一番,小丫頭似乎不太習慣被人伺候,有些惶恐,當蘇牧將特意命人準備的冰鎮紅豆湯端過來時,小丫頭更是有些驚慌了。
大戶人家自有大戶人家的生活格調,藏些冰用以消暑,以蘇府的財力,還是能夠辦到,但尋常時節並不容易享受到這等待遇,慢說她是個丫鬟,就算是其他兩房的公子少爺小姐們,也不是隨意能夠吃到冰鎮飲品的。
更讓她感到惶恐的是,蘇牧就坐在牀邊,一口一口地喂她!
小丫頭羞紅着臉,瞪大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在微微顫動,伸出小小一截雀舌,極爲不安地吃着,就好像一隻舔着牛奶的貓咪。
“呵,你自己動手吧,這樣你反而吃得沒滋味。”蘇牧察覺到小丫頭的情緒,不由分說便將碗遞到了她的手中,而後摸了摸她的頭。
彩兒端着冰涼而凝聚着水珠的碗,眼淚卻是大顆大顆滾落到紅豆湯裡。
她從小便孤苦,家裡無可奈何,將被賣到蘇府,小小年紀的她,嘗過不知多少苦頭,以往她在蘇牧的眼中,幾如透明一般,沒有任何存在感,待得大了一些,身子慢慢長開了,又擔心蘇牧會對她心懷不軌。
可自從遊學歸來之後,這位少爺似乎變了一個人那樣,這些變化,甚至連伙房的那些叔叔嬸嬸都能夠感受得出來。
如今的蘇牧少爺爲人隨和,對待府中下人也是笑容滿滿,頗有謙謙君子之風,時不時頑性不改地小小捉弄她一番,也只是單純之極的調笑,並未包含那種男女齷蹉意思。
慢慢的,彩兒是發自內心覺着該對公子好一些,到了如今,已經徹底接受了作爲少爺通房丫頭的事實,再也沒有半分牴觸。
在這個時候,蘇牧如此盡心地照料她,又豈能讓她不感動?
“沒出息,呵。”蘇牧輕輕揩掉彩兒的眼淚,讓她將紅豆湯趁涼吃了,後者自是頻頻點頭,卻含着幸福的淚水。
蘇牧看着這個小丫頭,想起一些惡趣味,不由浮現笑容,問道:“彩兒,少爺對你這麼好,你不打算報答一下少爺嗎?”
彩兒正安心品嚐着紅豆湯的絕佳風味,聽到蘇牧這一句,心頭一緊,頓時嗆了一口,又怕咳到蘇牧身上,憋得小臉通紅,過得半晌才吃力的嚥下去,羞得脖子都紅了,深深埋着頭,聲若微蚊地答道:“少爺...彩兒...彩兒還小...不能...不過...少爺真的想要的話...彩兒...彩兒...”
聲音到了最後變得連她自己都聽不到,蘇牧看着這個羞澀而單純,乾淨到極致的小蘿莉,由衷地笑起來,颳了刮彩兒的鼻子,笑着說道:“既然你還小,以後不要叫我少爺了,叫我叔吧。”
“啊?”彩兒也沒想到少爺今日會如此跳脫,想起自己剛纔的話,更是羞臊得無地自容,但她明白自己的身份,丫鬟就該有丫鬟的樣子,怎麼能叫少爺做叔?
她又不是蘇家的侄女,再說了,叫少爺做叔,以後收了房...那豈非亂了天倫...羞死人了啦!
“少...少爺...彩兒不敢...”
“有何不敢,難道你不聽少爺的話了嗎?”
“聽...可是...讓老爺知道了,彩兒...彩兒在府中該如何自處...”
“呃...好吧,以後只有你我,便叫叔,外人面前便隨你叫少爺,如何?”蘇牧也是一時惡趣味,見得小丫頭考慮得如此深遠周到,也不想捉弄她了。
“嗯...好的...少爺...”
“嗯?”
“叔...”
“呵呵。”
蘇牧一俟得逞,見得彩兒臉頰滾燙,全身都僵了,也不再逗弄她,徑直出了房門,卻見得角落裡閃出一個人來,朝自己嘿嘿笑着,便是府中小廝徐三斤了。
此時的徐三斤如瘦猴一般,眼圈發青,雙腳虛浮,眼角的皺紋都顯出來了,顯是這段時間頗爲荒唐而無節制了。
“少爺,事情都辦的差不多了...”徐三斤嘿嘿笑着,搓着手低聲彙報道,他心裡是徹底服了這位二少爺了。
“嗯,到帳房去領二兩賞銀,後續的事情要上心。”
“是是是,小人省得的!”
看着徐三斤離開的背影,蘇牧也是冷笑一聲,有些事情,到底還是出身市井的徐三斤比較適合,這小子雖然一臉混子樣,但辦事機靈,說不定可以培養一下的。
他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往趙府的方向,喃喃道:“呵,也該見效了吧...”
此時的趙府西廂,趙鸞兒的院落不斷響起摔砸東西的聲音,一隻只價值不菲的瓷瓶被摔碎於地,趙鸞兒仍自憤怒不已。
“我不管!誰敢亂嚼舌根,就撕了他的嘴!拔了他的舌!”
“宋知晉呢!讓他快點滾過來啊!”
趙鸞兒氣急敗壞地哭鬧着,趙文裴冷着臉,卻是拿這個妹子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幾天裡,大半個杭州城都流傳開一則謠言,說是趙家千金趙鸞兒,也就是他的寶貝妹子,在桃園詩會被蘇牧摒棄之後,糾集了人手意欲報復,沒想到卻被蘇牧強污了身子,宋家大少宋知晉成了活脫脫的綠頭大烏龜!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市井之徒最好八卦,街頭巷尾一番傳將開來,纔不過三四日的功夫,早已弄得人盡皆知,一些與趙府親近的好友都紛紛過來探口風,弄得趙文裴是不尷不尬,竟不知如何解釋這件事情!
趙鸞兒冷靜下來之後,事情的經過也已經弄清楚,蘇牧並未做過什麼禽獸舉動,自家妹子之所以不是清白之身,那是早已將身子許給了宋知晉,趙文裴到蘇府去大鬧,可算是弄了個大烏龍。
如今蘇府要借題發揮,他也只能嚥下這等自作自受的苦果,可他知道,蘇瑜雖然精於心計,但並不是不擇手段之人,反而光明磊落,斷不會做出這等事來,到底是誰在有意散佈謠言,毀趙宋兩家人的清譽?
他到蘇府打鬧一通之後,心裡也是懊悔不已,可事到如今,不得不想辦法將這謠言澄清一番,否則宋趙兩家顏面盡掃,今後又如何立足於人前?
“難道是蘇牧?不可能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何第一個想到的人選,會是這個蘇府昔日的不成器敗家子,但這樣的念頭卻如何都揮之不去。
不過他很快便思考起對策來,此事若措置不當,確實會給趙家帶來不小的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