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不斷的呼吸,爲了更好的呼吸,將口中的鮮血嚥下肚,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
這就是蒲野奴在城頭上此刻最需要做的事情,沒有之一。
他的手在顫抖,因爲他已經有三十多年沒有握刀了。
他是一個小部族的首領,他本沒有要登上城頭的意願,他本打算着縮在家裡,緊閉門窗,如果守軍勝利,他就傾盡家產犒勞守軍,如果撞開家門的是女真人,他就果斷獻出家產來投降。
他想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一家人平平安安,繼續活下去。
他的部族很小,在他還是孩童之時,他的父親就已經是族長,可母親卻經常被馬賊劫走,而後馬賊被剿滅,母親再沒能回來,父親又給他找新的母親。
這在草原上很常見,爲了生存,他們承受着常人無法想象的苦楚,卻又如同泥地裡的蟲子一般,艱難地繼續生活下去。
他的身上有很多傷疤,因爲他不止一次被強行擄走,成爲馬賊之中的一員,曾經被搶的他,又握起刀去搶別人。
這樣的生活彷彿成爲了他們的宿命,逃避不開,也無力去對抗。
直到後來,他終於殺了馬賊的首領,降服了所有馬賊,而後帶着自己的部族,歷經艱辛,來到了上京城。
大遼帝國的強盛,不是因爲疆域遼闊,不是因爲國力強大,不是因爲鐵騎無雙,而是因爲無數個跟蒲野奴這樣的小部族的存在。
他們爲遼國提供着源源不斷的兵員和物資,他們的女人成爲生育的工具,沒有和,所有的一切都原始而充滿儀式感,只爲了能夠繁衍出更多的後代。
但來到了上京之後,他才發現原來大遼帝國除了地獄,還有天堂,上京就是這處天堂。
他帶領着族人,開始做行商,跟西夏人做生意,跟大焱人做生意,除了榷場上的生意,他們還做各種走私的生意。
直到他走在上京的街上,終於有人給他讓路,他才昂起自己的頭顱來走路,毫不介¥style_txt;意自己臉上和脖子上的奴隸印記。
他對大遼帝國沒有任何感激,因爲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打拼得來的,他也想忠於皇帝陛下,也想爲了契丹人的榮耀而戰,可惜契丹國並沒有把他們這樣不姓耶律的人當成真正的國民。
所以當老皇帝耶律延禧要西狩之時,他並沒有離開上京城。
當你見慣了外面的殘酷,當你習慣了上京的優渥生活,你就很難再回歸原來那種地獄般的生活。
與蒲野奴有着相似經歷和想法的大有人在,他們都選擇了留在上京城,他們擁有自己的私軍,雖然數量不多,但聯合起來,也是很大的一支武裝力量。
可登上城頭的都是姓耶律的大族和貴族,他們這些小部族,自然不可能上去送死。
他們不上戰場,卻比戰場上的所有人,都要關心着勝負的走向,他們的人不斷來回,傳遞着最新的戰況。
他還記得自己的私軍派出去之後,不斷回來報告,可第一個私軍沒回來之時,他派出了第二個。
第二個回稟說,第一個不幸死了,城還在守着,城頭都是死人,分不出是守軍還是敵軍。
當第二個沒有回來,他排出第三個,第三個回稟說,第二個沒有死,但也沒有回來,他選擇留在城頭戰鬥。
蒲野奴有些意外,但還能理解,畢竟這些私軍被他招募之前,都曾是遼國的軍人,只因爲不守軍規而被踢了出來。
第三個離開之後,也再沒回來,他派出第四個第五個第幾十個,有人死了,沒能回來,有人沒死,也沒有回來,有人活着回來,卻告訴他不願再去了。
當他的私軍越變越少之後,他有些不明白了。
大監國是個漢人,這讓他很難理解,打頭陣的是漢人的步卒方陣,這讓他很不理解,漢人大監國卻擁護蕭德妃,這更讓他不解。
而就是這麼一個漢人,竟然能夠讓全城的人爲他賣命,他更加不解。
只是在這一點上,他實在有些想岔了。
這些人不是爲蘇牧賣命,而是爲自己的存亡在戰鬥。
更讓他不明白的是,在他下達了命令,禁止所有人出去之後,第一個站出來反對他的,是他的兒子,而且還是長子。
他還記得兒子對他說,父親你以前總跟兒子說,那些馬賊和契丹人,搶走你的母親和姐妹,總是說能夠建立這份家業多麼的不容易,總是說送死是多麼的愚蠢,活着纔是最重要的事情。
可爲了生意,你可以將女兒嫁給骯髒無恥的官員,你可以讓你的兒子去給人當義子,你甚至可以將自己的侍妾送給別人。
這樣的行爲,比被人搶走還要不堪,你不喜歡當羊,任人宰割,卻割下自己的肉,當了苟延殘喘的狐狸。
兒子不想當羊,也不想當狐狸,兒子要當狼,即便被老虎咬死,也曾經勇敢。
兒子走了,隨之而去的是他剩下的五個兒子,還有大部分的私軍。
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原來兒子們繼承了他的所有,包括他一直遺棄在記憶深處,不願再撿起的勇氣和膽色。
先前所有的疑問,似乎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這個叫蘇牧的漢人,或許跟老皇帝和耶律大石蕭乾等人不一樣,又或者比他們還要不堪,可誰在乎這些,誰又在乎這個漢人?
城中的百姓,在乎的是這座城,而不是某個人。
因爲在乎這座城,他們纔沒有跟着耶律延禧離開,因爲在乎這座城,他們才選擇聽從蘇牧的命令,因爲他們需要這座城繼續存在,希望自己能夠繼續生活在城裡。
他們是遊牧民族的後裔,他們對土地有着別樣的理解和感情,直到他們安定下來,便很難擺脫安居樂業的誘惑和依賴。
正是因爲先輩們不斷地遷徙和求生,讓他們更加深刻的明白,能夠定居下來,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情。
這是他們宿命的改變,如果沒有這座城,他們就會像那些跟着老皇帝西狩的人一樣,再度回到遊牧的狀態,回到居無定所四處漂泊的狀態。
他們崇拜着先祖先輩,但並不想倒退回到先祖時代的生活狀態,他們要保護無數先輩抗爭宿命的成果,他們要守護這座城,因爲這座城,是他們民族的新靈魂!
直到此刻,蒲野奴才明白,無論大小,無論公私,無論狹隘的個人考量,還是關乎民族的大義,他和所有留在上京城內的人一樣,都沒有選擇的餘地,都沒有逃避的權力。
他們能做的,也必須去做的,就是拿起自己的刀,走上城頭,捍衛這座屬於自己的城池!
蒲野奴爲家中的女眷留下了一把刀,告訴她們,如果進來的是女真人,就讓她們自盡。
他本以爲這些女眷會驚愕,會懼怕,會拒絕,會反抗,然而等來的卻只有沉默。
臨出門時,他第一次感受到這些女兒和妻子們,對自己的敬意,就好像三十年前,他領着所有族人離開他們的領地,毅然來到上京城一樣。
那時候的他,受到了所有族人的尊敬,而在上京城奮鬥的這些日子,曾經是他最引以爲傲的日子,他給了族人們安定優渥的生活,可卻反而失去了這股敬意。
就像他的長子所言,在他爲了謀求利益,將自己的女兒和侍妾送出去之時,無異於將自己的肉主動割給披着各種皮的野獸,失去的除了女兒和侍妾,還有他的勇氣和血性,以及子女和族人們對他的敬意。
他們渴望在這座城中活下去,更渴望有尊嚴的活下去,而這一切,都值得用生命去爭取和捍衛,這纔是草原民族的男兒們,骨子裡的血性。
蒲野奴登上城頭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尋找自己的兒子們,他想讓兒子們看到自己的身影,他想讓兒子們以其父爲榮,他想告訴兒子們,你老爹年輕的時候,也是部族的英雄!
然而他根本就找不到自己的兒子們,城頭上除了血還是血,除了死人,就是活死人。
守軍就像一團團遊走的陰魂,像一具具暴走的行屍走肉,只有雙眼之中偶爾閃現的殺氣,像暗夜之中的一朵朵螢火,點燃着這個城池最後的希望。
他沒有再找自己的兒子,因爲這個城頭上,都是別人的兒子,其中一些老人,跟他一樣,只是另一個蒲野奴。
只是無數個別人的兒子,和無數個蒲野奴,這是契丹人最後的勇氣,不是獻給這個帝國,也不是出賣給那個叫蘇牧的漢人,而是獻給這座城。
這是他們最後的家園,如果必須要用鮮血和生命來守護,爲了先祖的榮耀,爲了找回自己的勇氣,從享樂的美夢之中醒來,回到殘酷的馬賊時代,那麼他們願意,願意再次握刀,仰天長嘯。
蒲野奴看到了那個叫蘇牧的漢人,雖然大家都不是爲他賣命,但能夠讓大家意識到這一點的,正是這個男人,從大家的目光之中,蒲野奴就能夠感受得出來。
他想跟這個男人說些什麼,關於先祖,關於兒子,關於城池,關於自己。
可當他來到男人身邊之時,男人正在拼死斬殺登上城頭的敵軍。
他的刀劍很鋒銳,他的武藝超凡入聖,他的姿態風流無人能及,而針對他的敵軍也越來越多。
他就像黑夜之中的火堆,吸引着一羣又一羣撲火的飛蟲和野獸。
當一名敵軍如同毒蛇一般向那男人的背後襲殺之時,蒲野奴沒有任何遲疑就替他擋了下來。
三十年沒動刀,但底子還在,雖然負了傷,但他還是斬殺了那名敵軍。
從頭到尾,那個男人甚至沒有回過頭來看他一眼,甚至根本不知道他蒲野奴默默無聞地救了他一場。
然而蒲野奴卻彷彿突然之間領悟了,他是英雄,是自己的英雄,並不需要別人的感激和讚頌,他救那個男人,並不是爲了那個男人,而是爲了這座城,爲何要厚着臉皮讓那男人表示感謝?
或許上京能夠萬衆一心,就是因爲這個原因吧,城,是自己的,所以必須自己上去守,城,是大家的,那麼大家就要一起守。
而這座城一直都是老皇帝的,老皇帝走了,就輪到這個大監國和蕭德妃了。
只是這個男人用自己的行動告訴他們,這座城可以是你們的,只要你們敢死守,我願意跟你們一起死守!
看着這個男人奮力廝殺的背影,蒲野奴終於將呼吸緩了過來,他顫巍巍站起來,想要繼續在男人的背後替他掩護,卻發現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
那人滿臉滿身都是血,只有一雙眼珠子格外明亮,他朝蒲野奴笑了笑,露出白牙,蒲野奴認得,那是他的長子。
他分明在說,我的父親一直是英雄,雖然他已經蒼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