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劉延慶很想中途駐紮下來,宿營度夜,待得明日在行軍,但架不住蘇牧和宗儲相繼先行,若傳將出去,總歸是不好聽,於是只能壓抑着心裡的不滿,招呼起人馬,終究還是在入夜時分來到了昱嶺關。
劉延慶好歹是一路總督、平叛軍的馬軍副都指揮使,不辭辛勞冒着夜雨大駕光臨小小的昱嶺關,那關所竟然只派了幾個蝦兵蟹將來迎接,沒有半點排場可言,這叫他臉上如何掛得住?
那留守的虞侯也生怕這位大將軍發起火來,當即據實以告,劉延慶聽說蘇牧將昱嶺關的守軍帶走了大半,前去截殺方七佛的奇兵,又聽說緊隨而至的宗儲也帶兵馳援,方知蘇牧所言不虛!
他本就沒將蘇牧的話放在心裡,只以爲自己不能取信於童貫,讓這位宣帥踢開自己,來着鳥不拉屎地方坐冷板凳,誰能想到蘇牧卻未卜先知一般,果真截住了方七佛的偷襲奇兵!
眼下他已經拖延行軍,遲來一步,若繼續大咧咧躺在昱嶺關的關所裡躲雨避戰,功勞都讓蘇牧和宗儲搶光了,他這老臉還往哪裡擱!
大焱的軍隊便是這樣,要打逆風戰跑得比兔子還快,可若是搶功勞的順風戰,再辛苦也是在所不惜的!
“快!前面帶路!耽誤了軍機,唯你是問!”劉延慶也顧不得整頓兵馬,將那虞侯臭罵一頓,彷彿自己來得遲都是因爲這虞侯耽擱一般。
那虞侯也是昱嶺關的老人了,輕車熟路便帶着劉延慶的隊伍奔赴戰場。
雖然下着細雨,但劉延慶一聲令下,虞侯還是將關所武庫裡的桐油火把取了出來,近乎二千的騎兵隊伍,明火執仗,在夜雨之中如同一條蜿蜒的火龍,聲勢浩蕩地開到了密道入口左近。
此時廝殺聲已經平息,劉延慶一馬當先,還未登上高地,便發覺馬蹄之下的小溪都是紅黑之色,彌散着濃烈的血腥味,知曉高地上發生過血戰,連忙招呼人馬衝了上去。
但見得高地上早已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刀槍劍戟撒了一地,也有倒插在地面之上,或是洞穿了敵人屍骨,將那人釘在半空,放眼一望,盡是慘烈血腥!
有着宗儲的支援,蘇牧等人終於拿下了這一戰的勝利,但損失也是極其慘重。
而方七佛那廂,厲天閏和鄭魔王帶走了三百來號好手,剩餘的便成爲了刀下亡魂。
一戰斬首六七百,對於打仗窩囊到了極點的大焱軍而言,已經是難能可貴的大捷了!
更重要的是,蘇牧對方七佛的意圖拿捏極其精準,硬生生毀掉了對方的陰謀詭計,再次拯救了杭州城,並使得整個戰局再無翻盤逆轉的餘地!
這纔是最大的功勞!
劉延慶倒不怕蘇牧和宗儲會獨佔了這功勞,因爲他纔是此次行動的主將,沒有他調撥人馬給蘇牧和宗儲,他們拿什麼去拼?
只是習慣了左右逢源,讓蘇牧喝下了這頭啖湯,心裡到底是不爽利的,加上自己輕視和質疑蘇牧,導致六百騎兵只剩下一百多人,守軍倒還生還了不少,心裡也滿是苦澀。
這些騎兵可都是他劉延慶的本部人馬,是他花費了大量財力物力栽培出來的,每一個都是他的心血啊!
如果自己聽從蘇牧的建議,三千騎兵哪怕不騎馬,也足以讓方七佛全軍覆沒了吧。
僅僅掃視了一圈戰場,劉延慶的心裡已經快速權衡了一番,也來不及多想,便策馬往最後的戰場而去。
無數火把的照耀之下,蘇牧等一干將士組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包圍圈。
那包圍圈的垓心之中,只有一人,一劍。
人,是方臘麾下第一謀士,雲龍九現方七佛。
劍,是追封的永樂朝護國天師包道乙的成名飛劍,混元玄天劍。
方七佛已經耗光了力氣,蘇牧一面指揮人手,將密道口周遭的叛軍或殺或俘,奠定了戰局,還讓一撥人緊鑼密鼓清除障礙,打通密道口的封石。
他讓人將方七佛圍而不殺,也不與方七佛正面衝突,只是用長兵困住方七佛。
後者左右衝突,想要玉石俱焚,卻沒有佔到任何便宜,一來二往,堅持了小半夜,任是鐵打的漢子,銅鑄的宗師,也扛不下來。
有花榮和燕青在場,其實只消放放冷箭,很容易便能夠將方七佛拿下,或者廝殺漢子們一擁而上,眨眼功夫就能夠將方七佛斬成肉糜。
可蘇牧還是將弟兄們勸住了。
雖然立場不同,但方七佛確實是一條值得敬佩的漢子,他嚴肅軍紀,使得聖公軍的士兵與民秋毫無犯,雖然也有人私下裡作奸犯科,欺男霸女,魚肉百姓。
但如果沒有方七佛這樣的人鎮壓着,慢說杭州,便是整個大南方都已經徹底亂了套。
況且雖然方七佛最終還是放棄了,派人追殺蘇牧,可當初若非方七佛收留,蘇牧早已被方臘和厲天閏等人給殺了。
包道乙和方垕或直接或間接死在自己手裡,方臘有一萬個理由殺掉蘇牧,可方七佛只用一個理由便留下了他。
立場不同,討論是非對錯也就沒有了意義,剩下也就只有給對方留一些敬意。
方七佛應該有自己的體面,就像他們入主杭州,卻沒有騷擾越王趙漢青一樣,蘇牧也應該給方七佛一些體面。
雨水將方七佛的長髮打溼,凌亂地粘在頭臉上,血跡已經被雨水沖刷乾淨,方七佛的臉色蒼白如紙,只是半跪在泥濘的地面上,半個身子浸泡在血水雨水裡。
他真的累了,作爲方臘的大管家,他支撐着聖公軍的方方面面,對外要神機妙算料敵於先百戰不殆,對內又要恩威並施權衡左右緩和將領們之間的衝突爭鬥。
如今大勢已去,他彷彿放下了千斤重擔,相較於這份輕鬆,被俘的羞辱也就變得不是很重要了。
從起事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經爲今時今日的境遇做足了心理準備,只是冷靜下來,卻還是覺得不甘。
如果從一開始便沒有盼頭,那也就無謂過多的傷懷,可他們明明距離勝利只有那一步之遙,卻最終功虧一簣,這種感覺纔是最糟糕最讓人發狂的。
有希望自然是好事,希望,可以給人很大的動力,但希望破滅之後,帶來的毀滅卻也是最爲沉重的。
心如死灰的方七佛慢慢擡起頭來,他看着蘇牧,心裡說不出是何感覺。
按說他應該對蘇牧恨之入骨,可看着蘇牧平淡的表情,看着他臉上的血淚金印,方七佛卻再也恨不起來。
並非他心慈手軟,也不是蘇牧有着特殊的人格魅力,征服了他方七佛。
而是方七佛終於意識到,當初留蘇牧一條活路,纔是最大的錯誤,毫不誇張的說,如果當初他任由方臘等人殺掉蘇牧,或許就不會出現今時今日的情勢了。
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他又豈能責怪蘇牧?
想通了這一點,方七佛緩緩擡起手中的寶劍,混元玄天劍的鋒刃仍舊犀利無比,淡藍色的光華如淡淡的水汽,在劍刃上頭流轉着。
周遭的士兵可都是見過方七佛的武藝,並吃過大虧的,見得方七佛想動手,慌忙警戒了起來,然而方七佛卻將寶劍橫在了自己的脖頸之上。
“且慢!”
蘇牧知道,自己在不現身,方七佛肯定毫不猶豫的動手,只是他不明白,方七佛難道不該忍辱負重麼,難道不該能屈能伸,以待東山再起嗎?
因爲換成自己,他絕對會這樣做,天大地大,活着才最大,命都沒了,還談什麼理想?
縱觀古今,也有六君子這樣的人,能夠爲理想去死,但蘇牧不是這樣的人,他也不相信方七佛是這樣的人。
聽得蘇牧勸止,方七佛果然停了下來,他確實有些遺言要交代,也只有蘇牧能夠信得過,因爲他知道,蘇牧會幫他完成遺願。
夜雨冰冷,打在臉上,方七佛露出慘笑,朝蘇牧說道:“你知道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事情,那便拜託你了。”
蘇牧自然知道方七佛放心不下的就是雅綰兒,厲天閏將雅綰兒強行拖走,可絕不是出自於好心。
“這又是何苦…”蘇牧皺着眉頭勸道。
方七佛搖了搖頭,臉上洋溢着一絲自得,起碼在這一刻,蘇牧終於看不透他方七佛,也沒能理解他方七佛,哪怕自己被俘,也非戰之罪,但在這一點上,他沒有被蘇牧猜中意圖,到底還是沒有輸給蘇牧的!
你永遠無法理解一個人的勝負心和那點可憐的自尊,方七佛如是,蘇牧也如是。
當方七佛毅然決然緊握劍柄之時,遠處的馬蹄聲越發臨近,大波大波的士卒涌了上來,火光將四周照耀得如同白晝,雨水打在火把上,噼噼啪啪響成一片!
劉延慶已經很久沒有動用過兵刃,離開西軍之後便很少親自上陣,但沒有人敢忽視他曾經的勇武!
他策馬而來,從防潮的氈包裡取出雕弓,彎弓如滿月,箭出似流星!
方七佛活着的價值自然要比死了要高,但也不是不能去死,反正遲早也要死的,將他的頭顱割下,醃在石灰罐裡,送上去一樣是功勞一份。
但方七佛自殺和死在他劉延慶的手裡,卻擁有着截然不同的意義!
捷報之上,敵酋怯戰而自盡,與大將某某某與戰陣之中斬敵將首級於馬下,差距可就不是一星半點了。
只要射死方七佛,這一戰的功勞便能夠牢牢掌控在自己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