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對於黑暗有着天性一般的親近和恐懼,聽起來似乎有點矛盾,因爲沒有人會去親近自己恐懼的東西,而值得親近的東西又不會讓自己感到恐懼,但事實確實如此。
因爲人類出生於黑暗,未出生之前是人生最脆弱的時候,同時卻又受到了最好的保護,或許這也是爲何許多人受了挫折,心情低落之時喜歡坐在黑暗的房間裡沉默。
杭州即將進入最爲黑暗的時期,這個黑暗既指代時辰即將入夜,也指代杭州即將落入賊軍之手。
按理說人們應該感到恐慌,但事實上,此時杭州的入暮卻顯得極爲恬靜,連流民營都出奇地安靜了下來,似乎他們已經感受到了冥冥之中那種風雨欲來的壓迫。
相較於杭州百姓,撒白魔等人也就顯得灑然隨意太多,他們是綠林之中的一尾魚,是青天之上的一隻鷹,他們可以自由自在,潛伏於杭州市井,也可以是叢林中的猛虎,是草原上的孤狼,可以在萬軍叢中,刺殺賊酋和兇主。
所以他們來杭州之時來得很瀟灑,要走了也要很瀟灑,心中沒有任何的顧慮。
但陸青花卻截然不同,她在杭州長大,她在杭州認識了蘇牧,從蘇牧過家門不入而選擇將她家包子鋪當成客棧,從百般看不順眼到蘇牧爲了她而在河灘上傷人又負傷,從趙鸞兒的惡意坑陷到她與蘇牧共同面對這一切。
雖然只經歷了一年不到,但他們二人之間已經有着太多不可分割的糾葛,所以她不想離開,哪怕明知道杭州今夜就會陷落,她也不會離開。
杭州守軍已經被打殘,單憑民夫和壯丁,單憑杭州百姓和那些流民,根本就沒辦法再堅守,錦鯉營雖然兵員編制最少,但戰力卻保存得最完整。
所以錦鯉營不可能離開杭州,這也意味着蘇牧這個一營長官是如何都不可能離開杭州的,哪怕他自己也想離開這個戰火熏天之地。
陸青花不肯離開,喬道清和陸擒虎自然也不會離開,蘇牧很清楚,如果自己鐵了心要將包子妞趕走,那麼他有不下一百個理由可以說服她。
但她卻只用一個理由,就讓蘇牧同意她留了下來。
“我想跟着你。”
簡單的一句話,或者是簡單的幾個字,卻表明了陸青花的心意,這是他們第一次如此直白的表達自己的內心。
在大焱這個女子仍舊會因爲行爲不檢而被沉塘的年代,一個女子能夠主動說出這樣的話來,蘇牧便再沒有拒絕的理由。
於是陸青花和她的兩位爹爹留了下來,而讓蘇牧意想不到的是,一直將自己視爲迴歸大光明教,不做蘇牧打手的石寶,同樣選擇了留下來,更讓人訝異的是,撒白魔居然沒有反對。
雖然蘇牧有些不理解,但石寶也沒有解釋什麼,他敬重甚至崇拜師尊撒白魔,但他不能離開杭州,因爲他的兄弟還在這裡。
那個兄弟不在杭州城內,但即將要進入到杭州城來,那個兄弟甚至想要殺死他,但並不妨礙他們仍舊是兄弟,只要還是兄弟,他就不會輕易放棄。
他知道燒糧一役過後,王寅的處境會更加的尷尬和窘迫,他之所以留下來,就是希望在王寅走投無路的時候,能夠迴歸大光明教,繼續跟他做兄弟。
局勢緊迫,並沒有留給他們太多訣別的時間,越王的護送隊伍已經開始在渡口搭建簡易的浮橋。
想從城門出去,那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所以他們的唯一退路,只有當初宋知晉也曾經使用過的碼頭渡口。
雖然已經深冬,但畢竟地處江南,西溪也沒有凍結,人馬車輛無法踏着冰面過河,城中什麼都缺,但就是不缺民夫和壯丁,可爲了減少影響和對軍心士氣的打擊,趙漢青還是沒有動用閒雜人等來填河。
蘇瑜和趙文裴這段時間協助杭州府處理政務,二人又都是心思細膩之人,又是正統進士出身,趙漢青對他們還是比較放心的。
眼看着車隊就要過河,這位藩王突然來到了渡口,他的身後跟着一個大約十一二歲的男童,這男童雖然穿着樸素,目光卻淡定從容。
蘇瑜和趙文裴連忙過來見禮,卻被趙漢青擺擺手擋下了,畢竟時間寶貴,又何必擺弄這些個虛禮。
“這是本王一位至交的孩兒,一直寄住於王府之中,眼下戰火紛亂,卻是不便再留,煩請二位將他帶到江寧去,一應事宜俱錄於此錦囊之中。”
趙漢青將手中錦囊遞給了蘇瑜,轉身看了看那男童,又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而後毅然上馬,在親衛的護送下離開了渡口。
蘇瑜和趙文裴是何等聰慧之人,片刻之間便有了大概的主意,若是平時,他們是萬萬不敢接下這錦囊,但越王不惜留在杭州死節,早已贏得了所有人的敬意,哪怕冒着生命危險,蘇瑜和趙文裴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直到趙漢青的身影沒入到暮色之中,那男童纔回過頭來,朝蘇瑜和趙文裴行禮道。
“小子周佶,勞煩兩位先生了。”
蘇瑜和趙文裴本想避過這一禮,但又生怕惹人懷疑,便微微點頭,受了這一禮,心裡卻是對這名喚周佶的男童讚賞不已。
如此年幼卻舉止有禮,言行有度,身臨危境而面不改色,從容應對,便讓蘇瑜和趙文裴對他的身份越加篤定起來。
夜裡的寒風乾燥而強勁,彷彿乾渴的刀刃,急需飽飲鮮血,撤退的隊伍開始倉皇而沉默地渡江,顯得淒涼又肅殺,沒人想着要回頭,生怕一回頭,便看到賊軍屠城的那一幕。
蘇牧站在遠處,看着渡口方向零零星星的火點,聽着逆風而來已經很微弱的馬匹噴鼻聲,從模糊到了極點的人影,判斷着哪一個是父親,哪一個是兄長,哪一個纔是那背斷刀的黑衣女子。
他終於還是收回了目光,因爲腳下的城牆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方七佛終究還是坐不住了,雖然不太願意承認,但不得不說,他心裡已經開始對蘇牧產生了一些忌憚,生怕夜長夢多而節外生枝。
他沒有想過大焱的軍隊能打到如今這個地步,他們一路北上,所向披靡,沒有哪一個軍鎮或者縣城能夠抵擋超過七天以上。
杭州雖然是南方大城市,但早已被瓊漿玉液和紅粉佳人磨掉了骨頭,五千焱勇軍本來還不夠十數萬聖公軍塞牙縫。
可戰鬥終究是拖到了這樣的殘局,打到他方七佛也只能像蘇牧那般,只能用置之死地而後生來激勵諸軍將士。
他知道這場勝利最終一定會屬於聖公軍,只是他無法接受這樣的勝果,因爲在未開戰之前,他的預定計劃是速戰速決,而非打到現在需要破而後立。
帶來這一切變化的,不是朝廷派下來的絕世猛將,不是杭州府的頂尖智囊,而是一個大半年前還被杭州公認爲連紈絝子都做不好的蘇牧。
迴歸杭州之後,蘇牧幾乎一直佔據着杭州城的熱門話題,他的佳作甚至傳播到了南北各地,四處傳唱不衰,而關於他本人,詆譭者和崇拜者各佔一半,譭譽參半到了極端的地步。
可無論是詆譭還是崇拜,都無可置疑地讓所有人記得了蘇牧,知曉了他的所作所爲,知曉他的本事。
方七佛並不擔憂今夜的突襲,並不擔心拿不下杭州,他擔心的是無法成功擒獲蘇牧!
就像蘇牧在戰爭伊始便開始未雨綢繆做着各種準備,方七佛也是最先意識到蘇牧的危險性的人之一,也是第一個如此迫切想要殺死蘇牧的人。
大軍在夜色之中前進,腳步雖然有些凌亂,但很有力,經過了方七佛這位大軍師大謀士的激勵之後,聖公軍所有將士都明白,他們已經沒有任何的退路。
所以他們沒有偷偷摸摸,而是明火執仗,火把的光芒將杭州城外點亮,彷彿天上的無數星辰墜落到了地面上,而杭州城就如同一個在烈焰裡垂死掙扎的遲暮老虎。
越王趙漢青穿着黑色的鐵甲,猩紅的披風迎風獵獵,他的身後是焱勇軍都指揮使關少平,折衝李演武和果毅孟璜。
蘇牧已經將越王所賜的武將甲披掛於身,腰間是一柄尋常制式的直刀,趙霆和趙約等人也披掛上陣,破殘到無法形成編制的焱勇軍將士則列陣在城門之後。
從望樓往下看去,杭州城外的方臘賊軍潮水一般涌來,火光照耀着他們的臉,他們那血紅的眼睛,彷彿比手裡的火把還要明亮!
趙漢青帶領諸軍將士來到了城門後面,而後鄭重地朝軍士們行了一禮,沉聲道。
“本王替官家,謝過各位爺兒們!”
他從來都不是附庸風雅之人,然則畢竟出身帝王之家,從小便接受正統的教育,知書明理,很少說一些尋常的大白話。
但他的這句“爺兒們”,卻讓在場的所有人,感受到一股濃烈的榮耀,他們或許一輩子都見不到官家,甚至連像樣一點的大官都沒有見過。
或許他們一輩子與低賤的胥吏打交道,被不入流的胥吏皁役欺辱壓迫,但在這一刻,他們從越王殿下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運。
他們是大焱的兒郎,是大焱的爺兒們,縱使大焱的朝廷再腐敗,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他們還是想爲這個朝廷拼一拼命!
越王感受到了這些人目光之中的死志,於是他聲若洪鐘一般下令道。
“開城迎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