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一段旅程,選擇前方是篳路藍縷和遙不可及,而返程卻又歸心似箭且短暫美好。
對於楊紅蓮的留下,蘇牧也已經體悟到她心裡的苦衷,讓他感動的是,陸青花同樣堅持留下來,陪在了楊紅蓮的身邊。
她將白玉兒交給了蘇牧,讓白玉兒承載着她的思念和牽掛,陪伴在蘇牧的左右。
這讓蘇牧難免有些失落,他漂洋過海,想要一家團聚,到頭來卻只是睡了一夜。
可惜他無法聽到後世的一首詩,否則或許會產生極其契合心意的共鳴。
我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我也會被一些蝴蝶帶入歧途,把一些讚美當成春天,把一個和橫店類似的村莊當成故鄉,而它們,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歸途很短,也但思念卻很長,直到十月末尾,船隊纔回到了江寧,衆人歡呼雀躍,彷彿完成了一樁不可思議的壯舉,樑武直等人早已淚流滿面。
他們確實該當如此,在彼時的大環境下,出海遠航有着極大的危險性,他們歷經重重艱辛,重新腳踏江寧的土地,內心中除了慶幸,更多的是驕傲。
出於謹慎,蘇牧還是將船隊停了下來,樑武直帶着原本的三艘官船,打起兵馬都監司衙門的旗號,率先一步返回渡口。
過得小半日,樑武直又回來了,不過臉上的興奮激動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擔憂。
他也沒想到才過了小半年,江寧會發生如此翻天覆地般的變化,市舶司已經開始工作,渡口已經被焱武軍的人重重把守,想要靠岸的船隻,一律要經過重重搜檢,即便兵馬都監司的船都沒有免檢的特權。
大焱的市舶司早在開寶年間就設立於廣州,而後又陸續在杭州、明州、秀州、泉州、密州等處設立了市舶司。
只是由於大焱軍事極弱,採取了閉關鎖國的政策,各地市舶司相繼關閉,只餘留老牌的廣州市舶司,這也是沿海走私和勾結倭寇的主要根源。
如今朝廷終於重開市舶司,率先試點的乃兩浙路的市舶司,但因爲杭州秀州等地剛剛經歷了方臘之亂,而江寧的焱武軍在剿滅倭寇的戰役之中表現出衆,於是便將市舶司設立在了江寧。
如今兩浙路提舉市舶司衙門已經開始動作,非但如此,市舶司衙門還分派了人手,在杭州秀州等地設立了市舶務衙門,顯然是要大張旗鼓大刀闊斧地幹一場了。
前番也說過,大焱的官制是非常奇葩的,市舶司的官制也變化得十分頻繁。
在真宗時期,市舶司一般由地方官府的首腦和轉運使共同把持,轉運使雖然也是臨時工,但卻負責地方財政,權柄不可謂不大,但無論是地方還是轉運司,都需要接受中央直接任命的官員來管理。
到了後來,市舶司的巨大利益開始催生各種腐敗和暗箱操作,令得朝廷再也無法相信地方官府,便把這一部分權力收了回去,市舶司的一切事務,盡皆由轉運使司直接負責。
但是轉運使司也沒有辦法一家獨大一手遮天,因爲官家專設提舉官,下放親信宦官坐鎮監督,以免下面的人濫用職權,以權謀私。
如今趙文瑄、趙匯端等三個王子下來基層鍛鍊鍍金,自然也就不需要宦官,吳王之子趙匯端年長一些,領了提舉茶事司的職務,而趙文瑄則被授予提點刑獄司,以爲協助。
市舶司的一把手“提舉市舶”的官帽子,則由秦王之子趙宗昊摘去了。
至於蘇瑜等人,則授淮南東路轉運使司衙門判官的官職,行抽解職事,負責市舶司衙門的具體公務。
大焱市舶司還沒有完善的規章制度,一切都要從零開始,對於趙宗昊等一干王子而言,也算是不錯的歷練機會。
市舶司的主要職責其實也簡單,那便是管理來往海商和設置海關,檢點各種船隻貨物。
來往海商需要向市舶司申報船上的貨物和船員以及航行目的地等,市舶司點檢完畢之後,發放公憑,也稱公驗,即出海許可證。
市舶司的點檢工作量也不小,需要防止海商船隊夾帶兵器、銅錢、女口、逃亡軍人等等,還要對回港的船舶進行搜查,對進出口的貨物實行抽分,再按比例來抽取市舶稅。
而樑武直的擔憂也來源於市舶司,因爲他們出海的時候拿到的是兩浙東路的公憑,可如今兩浙東路已經不再管事,主持市舶司事務的是淮南東路轉運使司衙門。
他們打着兵馬都監司的旗號,總算是能夠順利通過市舶司的點檢和閱實,可蘇牧的船上都是馬穆魯克奴隸,根本就沒有任何公驗公據,這又該如何回港。
樑武直如今已經是兵馬都監察,也算是掌控一方軍事的大員,只需稍微打聽一番,根本就沒費太大力氣,就已經知曉了行情。
據說趙宗昊幾個毛頭小子雄心勃勃,正打算用市舶司來獲取官家的青睞,眼下連世家豪族的面子都不賣,海關嚴防死守,慢說違禁貨物,便是海外行商都需要經過報備和重重審覈,才能上岸來做生意。
樑武直也算是有良心,回到江寧也算過家門而不入,帶着諸多弟兄徑直奔走各大衙門,想要爲蘇牧的船隊疏通疏通,然而這些衙門都是鐵將軍把門,油米不進,他也沒轍,只能回來報告蘇牧。
雖然對蘇牧有了足夠的瞭解,但在樑武直等人看來,蘇牧雖然與皇城司的大勾當,如今已經是提舉公事的高慕俠交厚,但市舶司話事人乃是幾個王子,蘇牧不可能手眼通天,在這等緊要關口,讓幾個野心勃勃的王子給他那幾艘船放行的。
再者,裴朝風早在兩個月前已經返航,裴氏等世家豪族一直在積極參與市舶司的組建工作,給幾個王子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即便是趙宗昊等人,也漸漸開始緩和了與世家豪族的關係。
背地裡的這些勾當,自然需要表面上的嚴肅功夫,對海關把控就更加的嚴謹,無意之中又給蘇牧的通行造成了極大的阻礙。
聽樑武直介紹完大體情況之後,蘇牧也是微微驚詫,沒想到朝廷還真有這樣的魄力,或者說當今官家有這樣的魄力,竟然讓幾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來江南瞎搞胡搞。
瞭解了情況之後,蘇牧便讓安茹親王留守船隊,自己帶着扈三娘、燕青和裴樨兒上岸去走一趟。
無論是雅綰兒還是巫花容,她們都沒有正經身份,根本就過不了市舶司的關卡,巫花容雖然急着見識大焱風物,但不得不耐着性子留守船隊。
蘇牧搭乘樑武直的小船,很快就來到了渡口,但見得船隊首尾相連,桅帆遮天蔽日,苦力奴役在渡口熱火朝天地搬運貨物,即便已經到了初冬時節,這些人都打着赤膊,渾身汗霧蒸騰,整個江寧都一片火熱。
焱武軍總算是派上了用場,他們鎮守市舶司渡口,雖然幾個王子三申五令,絕不容許市舶司出現腐敗現象,但吃拿卡要乃是諸多軍漢的拿手好戲,這段時間下來,哪個人不是荷包鼓鼓。
他們本來在焱武軍只是混日子,在外頭都有着自己的生意,而他們的生意大部分也與漕運有關係,到了市舶司也算是熟門熟路,很快就上手了。
三位王子在臺面上搖旗吶喊,勢必要將市舶司打造成鐵面無私的清水衙門,可世家豪族已經從最基層滲透,諸多生意已經暗中運做起來。
這些軍漢在渡口上耀武揚威,據說趙宗昊幾個來巡視一番之後,表示很是滿意,卻不知這些軍漢私底下收了人家多麼大的好處。
蘇牧跟着樑武直的船隻靠岸,馬上就有焱武軍的校尉上前來驗關,樑武直好歹也是兵馬都監,雖說比不上杜成責,但官身卻是實打實的,當即就拿出令牌來,想要斥退這些軍漢子。
然而這些軍漢也不知吃了什麼藥,說什麼也不給放行,一定要例行檢查,樑武直頓時火大,身邊的親衛三言兩語就跟這些個軍漢吵吵罵罵,而後直接上升到了大打出手的地步。
渡口上龍蛇混雜,這樣的情況也是屢見不鮮,然而今日卻不一樣,這些軍漢竟然分毫不讓,只招呼了一聲,四面八方涌來了數十幫手,竟然要扣押樑武直的船和人。
蘇牧本想低調入城,也沒想到會鬧得這麼大,一時間也是苦笑不已。
起初他看到焱武軍這副精神面貌,心裡也是頗爲欣慰,可慢慢的就覺出味道來了,怕是宗儲和徐寧剛走,這些焱武軍的漢子們又故態萌發了。
蘇牧沒辦法,只能走出船艙來,他雖然沒有直接參與焱武軍的練兵,但軍士們都知道他纔是幕後軍師,而後虎閭渡那一場大勝仗,更是讓焱武軍成爲了大焱軍界的新貴,此皆賴蘇牧之功。
這些軍漢見得蘇牧臉上獨一無二的金印,再加上蘇牧那懾人的氣度,當即認出了蘇牧來。
“原來是蘇先生。”
見得這些軍漢臉上的景仰和崇拜,蘇牧也是春風一笑,朝他們抱拳道:“諸位兄弟辛苦了,蘇某剛回來,給大家帶來麻煩,實在過意不去…過幾日少不得去叨擾杜指揮一番的,到時候再請大家吃酒賠罪…”
蘇牧將杜成責一擡出來,諸多軍漢也覺着老臉火辣辣地疼,倒不是忌憚杜成責,眼下杜成責不過是個空架子罷了,他們是真心覺着自己不該冒犯了蘇牧,人皆有報恩之心,若無蘇牧,又怎會有他們今時今日的富貴。
蘇牧正要燕青取出公據,那些爲首的校官連忙抱拳告罪道:“先生折煞俺們了。若早知先生在船上,俺們也不敢跟樑監察頂牛了,先生一路勞頓,還是先回去歇息,若不嫌棄,兄弟幾個過兩日就到府上告罪去。”
校官一抱拳,諸多軍漢也是誠惶誠恐地低頭行禮,鬧得樑武直等人也是大眼瞪小眼,沒想到蘇牧還能靠刷臉來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