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純粹,地氣冒上來,讓人很是燥熱,從醉太平的後門溜出來之後,蘇牧便與陸青花回到了宅邸,蘇瑜和劉質不多時也是悻悻而歸。
宴席被攪了,大家也興致缺缺,陸青花很是過意不去,蘇牧摸着白玉兒的小腦袋,朝陸青花投來安慰的笑容。
蘇瑜便讓廚子安排宴席,又讓人去請趙文裴,打算將宴席擺在家裡。
不過那小廝剛剛出門,便領着趙文裴回來了。
原來醉太平騷亂之事,趙文裴已經趕到那裡,只是情勢太過混亂,圍觀的人太多,他連醉太平都進不去,人羣散去之後才發現蘇牧等人已經偷溜走了,於是他便追到了府上來。
蘇瑜讓人端上冰鎮的飲品,幾個人一邊等待宴席,一邊談論着燕青如何措置今夜的爛攤子,見得趙文裴來了,劉質便一通抱怨。
趙文裴趕忙道明來意,欲將蘇牧等人請到他的府上,他已經備好了家宴,權當爲今夜的遲到告罪。
蘇牧見得趙文裴一臉窘迫,也不好拒絕,經歷了杭州的生死大戰之後,他與趙家那點齟齬,心裡早就沒有一絲芥蒂了。
陸青花生怕再出醜,其實並不太情願再去趙家赴宴,不過見着蘇牧那鼓勵和撫慰的目光,也就跟了過去。
到了趙家之後,府上的僕役丫鬟老媽子全都在大門外恭候,趙家的一些家族成員也早早候着,竟然用最高規格來接待蘇牧。
趙家的老家主已經六十多歲,早已不理俗務,不過趙家能夠在江寧立足,也多虧了趙文裴與蘇瑜那點香火情,老家主也是個明白人,讓人扶着出來見客。
蘇牧見了老人家也不敢傲慢,白巾遮面實在有些無禮,便收了白巾,給老人家行禮。
看着蘇牧臉上那兩道金印,看着他坦誠的姿態,老人家也是心裡難受得緊,爲蘇牧的大氣度所折服。
是否對錯已成往事,蘇牧能夠不計前嫌,在他們面前坦誠以對,足以說明他蘇家已經不再記恨趙家,老人家便拉着蘇牧的手,歡歡喜喜入了席。
不過趙家的年輕人則有些腹誹,畢竟蘇牧才二十出頭,雖說趙家打壓蘇牧在先,可蘇牧也讓趙鸞兒成了寡婦,其中糾葛已經分不清誰是誰非,可也犯不着用這樣的大禮來迎接蘇牧啊。
少年不識愁滋味,只知風流度日,這些趙家的年輕人沒有接觸家族的事務,並不清楚蘇瑜給趙家提供了多大的幫助,對老太公的折節自然心存芥蒂。
老太公讓蘇牧坐首席,蘇牧又豈敢妄自尊大,推脫了幾次,終於將老太公推上了首席,蘇瑜和趙文裴左右作陪,蘇牧坐了次席。
老太公將在座的家族成員一一介紹,當介紹到一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之時,蘇牧也是微微一愕。
這人名喚林奉芝,長相清秀,性子謙卑,寡言少語,竟是趙家的贅婿。
林奉芝本是江寧的寒門士子,因着屢試不中,又時常遊走於諸多青樓楚館,參加文會雅集,敗光了家產,便入贅趙家,當了倒插門的女婿,妻子自然就是趙鸞兒了。
彼時的讀書人最看重氣節,即便窮困潦倒,男兒大丈夫也不該爲五斗米折腰,更別提吃女人的軟飯。
林奉芝入贅趙家之後確實衣食無憂,還有閒情雅緻吟詩作賦,可終究低人一等,再難擠入江寧的文壇。
蘇牧是深知趙鸞兒的刁蠻性子的,這林奉芝一臉苦大仇深,想來夫妻間並沒能夠融洽相處。
林奉芝這個姑爺自然是不知道趙鸞兒與蘇牧之間的齟齬的,見得傳說中的蘇三句,也是激動興奮,話也多了兩三句。
這家宴倒是融融恰恰,按說女人不能上桌,但陸青花的身份大家都清楚,便另置一席,讓趙家的女眷來陪陸青花。
也不知是因爲曾經害過陸青花,還是仍舊放不下對蘇牧的怨恨,趙鸞兒並沒有出現在宴席上。
女人永遠要比男人更記仇,陸青花其實對趙鸞兒也是一樣的憎惡,見得趙鸞兒沒有露面,心情也好了許多。
一場宴席吃得盡歡而散,賓主雙方可謂皆大歡喜,老太公精力不濟,中途回房歇息去了,但年輕人卻放開了許多。
趙家的年輕人沒有幾個出彩的,除了趙文裴之外,也就林奉芝讓人眼前一亮。
許是趙文裴事先已經囑託過,這些年輕人雖然心有抱怨,但席面上自然客客氣氣。
不過一場宴席吃下來,他們反而被蘇牧那種坦誠和大氣由衷地折服了。
當蘇家的馬車漸漸離開之後,趙文裴也是一聲輕嘆,兩家人雖然走得近了,但兩個家族的差距卻越拉越遠。
他操持着家族的事務,非常清楚蘇家如今在江寧的商業動向,因爲提前做了部署,走通了人脈,又有蘇常宗那些見不得人的灰色關係,蘇家的生意是越做越大,加上蘇瑜本就是個經商的天才,趙家是再難望其項背了。
而趙家的年輕一輩居然還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居安不思危,得過且過,趙家想要再崛起,實在是困難重重。
這宴席之間,能讓蘇牧看得上眼的,竟然是平素裡三竿子打不出一個屁的贅婿林奉芝,這也讓趙文裴爲趙家的前景擔憂不已。
他下意識往後院一處小樓望去,那小樓的頂層仍舊亮着燈火,一道倩影在窗前佇立着,直到蘇家的馬車融入夜色,那窗戶才沉沉地關了起來。
趙鸞兒關上窗門,心裡的思緒卻打開來,如同潮水一般將她淹沒了。
宋知晉死後,她與李曼妙跟着家族逃到了江寧來,不久便傳來了宋知晉身死的消息,雖然她不知道具體的情況,但她知道,宋知晉的死,一定與蘇牧有關。
當李曼妙決定南下報仇之時,她又遲疑了,家族裡的老人也都千方百計的阻撓着,最終她也沒能跟李曼妙一同南下。
趙文裴雖然跟蘇瑜重修舊好,然而終究還是有了裂痕,趙文裴也從來不在家裡提起關於蘇牧的一切。
反倒是家裡人不斷施壓,終於還是給趙鸞兒召了一名贅婿林奉芝。
客觀一點來看,林奉芝無論人品還是才學都是上上之選,她雖然仍舊年少貌美,但到底是個喪夫的寡婦,能夠招得林奉芝這樣的男人,也算是不錯了。
可趙鸞兒從未讓林奉芝碰過自己,她渴望得到蘇牧的消息,她想知道他是生是死。
經歷了這麼多事情,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痛恨蘇牧,或許這種仇恨,慢慢地已經變成了一種單純的關注。
直到兄長趙文裴過來跟她說,要帶她跟林奉芝,到醉太平去赴宴,與蘇牧見上一面,便算是將過往的恩怨一筆帶過,從今往後與林奉芝好好過日子,不要再沉淪於過往。
趙鸞兒曾經設想過無數次,再次遇到蘇牧自己會是怎樣的反應,她甚至在袖子裡偷偷藏了一柄匕首。
可當她跟着兄長來到醉太平之時,整座醉太平都擠滿了人,他們的馬車甚至只能停在距離醉太平三條街開外的小巷裡,摩肩擦踵穿越層層人羣,纔到了醉太平。
她沒有見到蘇牧與柳工書、裴樨兒之間的交鋒,也沒有看到燕青當衆打裴氏天驕之女小屁屁的“英雄”場面,她只是通過旁人的議論,前方不斷傳來的“戰報”,瞭解到了此時蘇牧到底有多麼的風光。
十里長街擁堵不堪,無論是青樓頭牌,還是深閨小院的貴婦或者小家碧玉,她們不顧風俗禮儀,拋頭露面,只是爲了一睹蘇三句的風采。
其中不乏消息靈通之輩,將蘇牧在杭州的事情不斷宣揚出來,道聽途說添油加醋,到了趙鸞兒的耳中,蘇牧簡直就成了神仙般的人物。
她也知道人言可畏,因爲她也曾經受過流言蜚語之苦,而且還是蘇牧給她帶來的,這種看不見摸不着的傷害,她是切身體會過的,所以扣除了消息之中七八分不可信之後,她也得出了自己的結論。
不過這個結論到底還是讓她很氣餒,因爲即便扣除了七八分,蘇牧仍舊是個站在雲端之上的人物,而她則成了站在泥地裡,仰望青天白鷺的那隻小家雀兒。
她心神不寧,糾結萬分,指甲嵌入了手掌,都不知道痛楚,直到林奉芝開門進了房,她纔回過神來。
林奉芝喝了不少酒,渾身酒氣,醺醺欲醉,通房丫頭給他更衣洗漱之後便退了出去,他看了看趙鸞兒,幾次三番想要開口,可最終還是轉身出了門。
趙鸞兒從來不與他同牀,但也不禁止他與通房丫頭胡來,林奉芝雖然心有不甘,但也不敢冒犯,贅婿本就寄人籬下吃軟飯,低人一等,他也知情識趣地不去惹趙鸞兒,將所有的怨氣都撒在了通房丫頭的身上。
趙鸞兒每夜裡聽着林奉芝與通房丫頭使盡渾身解數的歡好,那低吟淺唱,婉轉嬌喘,不斷從隔壁房間傳過來,隔壁的牀,有節奏地撞擊着她的牆壁,她卻心如死灰,沒有一絲漣漪。
她看着林奉芝失落而不甘的背影,知道今天晚上,隔壁的動靜或許會更大吧,她甚至想着,不如放下所有,對林奉芝說,今晚留下來吧。
當初的恩怨也是時候落地了,宋知晉已經死去,李曼妙到了南方,現在也不知道是生是死,而蘇牧則成爲了江寧城中人人稱頌的大才子,頗有強龍也要壓一壓地頭蛇的威勢,而她,或許就只能低眉順眼,與林奉芝這麼個贅婿,老死一生,僅此而已了。
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年多時間,她卻彷彿耗盡了半生,纔看清楚了自己的命運,才真正成長起來,由女孩,變成了女人。
她的心結終於徹底打開了,她猛然朝門外跑出去,只穿着閨房裡面的暖鞋。
但她卻不是去追林奉芝,而是坐上了馬車,追上了蘇家的車子。
蘇牧的車子被叫停了,趙鸞兒拉開車簾子,與蘇牧隔空而望,後者顯然有些驚詫,不過很快就平靜了下來。
“有事,”
“嗯有話跟你說”
“好。”
蘇瑜識趣地帶着陸青花等人先回去了,趙家的馬伕卻放心不過小姐,便在遠處候着,蘇牧與趙鸞兒就站在夜晚的大街上。
趙鸞兒不再回避蘇牧的目光,她直勾勾地盯着蘇牧,看着他臉上的金印,看着他臉上的風霜,彷彿從他變得更成熟穩重的臉上,看到了他所經歷的一切苦難。
鬼使神差,她伸出手去,輕柔地撫摸着蘇牧的金印,這就是自己痛恨了這麼久的男人啊
“突然又不想說了”趙鸞兒的臉紅了,縮回了手,低頭快步往馬車那邊走。
“喂”身後突然傳來蘇牧的聲音,她聽到蘇牧說着:“好好的”
她沒有回頭,但彷彿能夠“看”到蘇牧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微笑,彷彿一下子就回到了杭州的那個二月,沒有對蘇家提出退婚之前的時光。
回到馬車之後,她再沒有回頭,蘇牧漫步而歸,她的馬車卻漸行漸遠,兩人背道而馳,許是再無交集,她想着蘇牧說的那三個字,抱着膝蓋,深深埋着頭,眼淚便滾滾落了下來
終究還是結束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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