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說曾經滄海難爲水,當你見到大海之上無風三尺浪,洪波滔天的景象,從此就再難對江河湖之水產生太大的觀感了。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
此時雖然只是六月,秋風未起,但方七佛窩在船艙裡,還是禁不住想起了這首《觀滄海》。
這段時間的海上漂泊,讓他充分感受到了天地之大,凡人渺小如螻蟻,他本是武道宗師,縱橫大陸,鮮有敵手,然而在這海上大風大浪面前,如樓的福船都只能似柳葉兒一般飄蕩,他方七佛又算得什麼。
這段旅程讓他的心靈得到了淨化,讓他看開了很多事情,以致於他終於能夠安穩地睡上一會兒,不會一閉眼就浮現出方臘慘死的畫面來。
他起初不是很理解喬道清的出手相救,直到喬道清帶着他和龐萬春,找到了顏坦的厚土旗軍,他才明白了這鬼老道的真正意圖。
方七佛是個言而有信的人,他既然答應了喬道清,自然回去履行自己的諾言,所以他帶着顏坦的厚土旗軍,浩浩蕩蕩地出了海。
厲天閏的背叛還歷歷在目,顏坦等人又送來消息,直言厲天閏對雅綰兒的所作所爲,痛斥婁敏中等人對聖公的背叛。
這一樁樁消息都讓方七佛感到心痛不已,若不是厲天閏,他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有些東西他可以放下,但仇恨,卻如何都是放不下的。
船艙裡還算寬敞暖和,只是方七佛已經習慣了偏安一隅,靠着艙房的木板,時不時喝一口烈酒。
慢說顏坦,便是龐萬春這樣的貼身近衛,也不曾見過方七佛飲酒,因爲大軍師是個極爲自律嚴謹的人,他需要時刻保持着清醒的頭腦。
可聖公軍的慘敗,聖公的死,邵皇后等人的遭遇,都讓方七佛失去了靈魂支柱一般。
好在喬道清帶着他方七佛,將邵皇后等人給救出了小劍閣,否則方七佛還真真是生無可戀了。
邵皇后等人如今自然也在船上,對於他們來說,七星島就是最後的歸宿,只有從厲天閏的手中奪過七星島,他們纔有可能與大光明教的人周旋,才能夠捲土重來,報仇雪恨。
原本他們已經沒太大的希望,可如今有顏坦麾下的數千厚土旗精銳,拿下七星島應該還是不難的。
再者,方七佛還在,只要有大軍師在,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到。
可惜,大軍師上船之後就悶在船艙裡,除了早晚出來透透氣,與邵皇后問候交談,又傳授方毫和方書兩兄弟一些武藝,督促他們讀書之外,便再沒有在諸多軍士前拋頭露面。
而他喝酒也只敢偷偷喝罷了,如今邵皇后和兩位侄兒將復仇大業的希望都寄託在了他的身上,如果讓他們發現自己貪杯忘情,對於邵皇后等人來說,無疑是極大的打擊。
人活一世,辛苦疲乏並不是什麼可怕的事情,難的是明明已經身心俱疲到了極限,卻仍舊要苦苦支撐下去。
方七佛曾經想過放下這一切,包括心中的仇恨,只希望自己能夠找到雅綰兒,尋一處小山村,過上隱士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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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邵皇后等人的出現,徹底打碎了他的念頭,再者,雅綰兒此刻還在大光明教之中,想要藉助大光明教的力量,殺厲天閏和婁敏中鄭魔王來報仇雪恨。
早知如此,他就應該將雅綰兒帶在身邊了。
他往船艙的另一端掃了一眼,喬道清正在打坐。
這老道一身黑袍,盤坐在陰影之中,彷彿和陰影融爲了一體,打坐半個時辰之後,氣息全無,彷彿進入了胎息的狀態,若不是方七佛看着他入定,還真沒察覺有個人坐在那裡。
他一直看不透蘇牧,也看不透蘇牧的這個便宜師父。
從方臘起事之初,他便脫離了王虎的山寨,經由包道乙的引薦,進入了方臘的核心圈子。
他是羅真人的師弟,是梁山天閒星入雲龍公孫勝的師叔,在幻術道術之上,入雲龍公孫勝都不是他的對手,包道乙的徒弟鄭魔王在他眼裡連個屁都不是。
他打敗了撒白魔,用奇毒封住了北玄武,幫助方臘篡奪了摩尼教,如果沒有他喬道清,方臘根本就不會走上巔峰。
可方七佛知道,喬道清對爭霸天下從來就興趣缺缺,他之所以幫助方臘,只不過是他對摩尼教的一些秘典有着不軌圖謀罷了。
這也是他爲何帶着石寶等人潛入杭州,追殺偷盜聖物的蘇牧的原因之一。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人物,連方臘對他都要禮敬三分的半仙人物,竟然被蘇牧打敗,併成爲了蘇牧的打手,這是方七佛如何都想不通的。
在別人看來,喬道清詭詐陰險,兇殘成性,性格孤僻,行事乖張,如邪如魔,毫無人性可言。
然而他們卻不知道,喬道清之所以幫助蘇牧,只不過是爲了自己的女兒陸青花罷了。
方七佛並不知道陸青花是他的女兒,所以他怎麼都想不通這件事情。
喝了一會兒酒,艙房那頭終於傳來了輕微的呼吸聲,方七佛看着喬道清站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也不知是酒喝多了產生錯覺還是怎地,他竟然發現喬道清皺紋舒展,彷彿年輕了許多。
“你…能告訴我爲何要幫我麼…”
這是方七佛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詢問別人,因爲在絕大部分人的眼中,方七佛就是神仙般的存在,天上地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還有什麼需要問別人的。
只是方七佛自己很清楚,這世間從沒有生而知之的聖人,只是很多人爲了面子,故作高深罷了。
眼下他也再需要保持這種神秘而強大的形象,心中的問題一直困擾着他,自然要問個清楚。
神出鬼沒的喬道清應該知道他方七佛對蘇牧的所作所爲,按說應該對方七佛恨之入骨,卻反過來幫助他方七佛死裡逃生,還帶他去見了方臘最後一面,更是幫着他救出了邵皇后等人,還帶來了顏坦的數千人手。
這是他如何都想不通的,所以他必須要問清楚,否則就算打敗了厲天閏,他的心裡也不會踏實。
方臘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方七佛同樣也是,但在喬道清面前,他們只能算徒子徒孫。
喬道清顯然沒想到,一向自視甚高的方七佛,竟然會放下身段來問自己。
這讓他倍兒有面子,但一方面,他也看到了方七佛銳氣盡失,生怕他會連厲天閏都搞不定。
念及此處,他也不想在賣關子,否則方七佛疑神疑鬼,說不得真拿不下這七星島。
喬道清劈手躲過酒壺,正要大灌一口,可想想自己剛剛纔結束了玄功的修煉,只能小聲罵了一句,小小的抿了一口。
“你有個女兒吧。”
喬道清沒來由問了一句,但方七佛知道這老道絕對不會無的放矢,便點頭算是默認。
“你明知道她不會殺蘇牧,但還是給她下了殺蘇牧的命令,爲何。”
面對喬道清的追問,方七佛竟然一時半兒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是啊,他明知道雅綰兒狠不下心來殺蘇牧,爲何還要讓雅綰兒去殺蘇牧。
難道只是爲了讓雅綰兒死了這條心。還是說讓雅綰兒真正去面對自己心中對蘇牧的感情。
他明明不想雅綰兒跟蘇牧有任何的牽扯,最後爲何要將女兒託付給蘇牧。
明明對蘇牧恨之入骨,走投無路之時,卻又理所當然地將女兒推給蘇牧,不需理由地認爲,這世間若有人可以依靠,便是蘇牧一人,這是什麼道理。
喬道清從方七佛那迷茫的神色之中,看出了他的疑惑,也看出了他的釋然。
於是他朝方七佛解釋道:“老道我也有一個女兒。”
“當我知道她喜歡蘇牧那小子之時,我也恨不得將之大卸八塊,我將所有欺負過女兒的人都報復了一遍,卻不知該如何對付蘇牧。”
“因爲我知道,這渾小子要是出了什麼差池,最傷心的只能是我家丫頭。”
說到此處,喬道清終於忍不住,就着酒壺灌了一口,而後將酒壺遞給了方七佛。
二人彷彿找到了共鳴,方七佛也不計前嫌一般,接過酒壺悶了一口。
“再後來對那小子我就懶得理會了,因爲我已經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女兒交給她,我放心。”
方七佛不忍打斷道:“據我所知,蘇牧與大光明教聖女楊紅蓮也有情愫,你就不在意。”
喬道清嘿嘿一笑,指着方七佛道:“這就是你腦子放不開了,想當初俺老道也曾幾度風流…咳咳…扯遠了,得女人疼說明那小子還有可取之處,只要他真心待我女兒好,三妻四妾一身桃花債又有什麼關係,若那些個女人敢欺負我女兒,殺了便是了,卻與蘇牧何干。”
不得不說,喬道清此言太過大男子主義,連方七佛都忍不住要反駁,可想一想,自己的女兒也要成爲蘇牧的女人,而且如何都阻攔不住,爭辯這些還有什麼用。
方七佛皺了皺眉,顯然對喬道清的回答並不是很滿意,他問的是喬道清爲何要救他方七佛,喬道清卻叨叨絮絮聊起女兒來,這算什麼事。
喬道清顯然是看出了方七佛的抱怨,他嘿嘿一笑道:“以後女兒總要嫁他的,老道說什麼也要置一份嫁妝不是。”
方七佛心頭一震,喃喃自語道:“好大的一份嫁妝…”
這一刻,他再看喬道清,看到的不再是一個人不人鬼不鬼,人送匪號幻魔君的詭詐老道,而是看到了一個父親,一個純粹到了極點的父親。
再想想他對雅綰兒的所作所爲,方七佛終於輕輕低下頭,或許,他真的不如喬道清,從來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