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慕俠回京了,回想上一次凱旋班師,雖然他在平叛方臘一戰之中功不可沒,但到底還是成爲了童貫童宣帥的陪襯,而這一次,他是絕對的主角。
他起於市井微末,能夠當上皇城司大勾當,能夠獲得這足以載入史冊的功績,出了蘇牧和高俅這樣的貴人相助,與他自身的努力也密不可分。
想當初他只是杭州市井的蹴鞠好手,在短短兩三年間,能夠讓當今官家青眼相看,也算是朝堂之中的異類了。
坐在神駿非凡的白馬之上,高慕俠頗有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感覺。
當他看着沿途夾道歡迎的京城百姓,接受着萬人景仰之時,他覺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他沒有忘記蘇牧,即便心裡有種隱藏着的妒忌,卻不妨礙他敬佩和崇拜蘇牧這個男人。
他的心裡想着,無論蘇牧如何出色,他也不可能在同樣的場合,接受同樣規模的歡迎,在這一點上,起碼自己是比蘇牧強的。
念及此處,他的心裡也就好受了許多,反而對蘇牧生出了一些愧疚來。
或許蘇牧的宿命便是如此,從自己給蘇牧爭取到繡衣暗察的隱秘身份開始,便註定了蘇牧只能如此低調,無論立下多大的功勞,也無法像他們這樣,接受萬民的恭迎。
這到底是害了他,還是幫了他。
高慕俠並不想去考慮這一層,如果可以,他會傾盡所有,替蘇牧好好地爭取一番吧。
義父高俅帶着依仗,代表朝廷親自出城迎接高慕俠的歸來,這一幕充滿了人情味,讓百姓們對官家又有了更多的擁戴。
交割了相關的事宜,與義父回到府中之後,高慕俠才鄭重地給義父拜了三拜,後者坦然受之,滿眼都是欣慰。
父子二人一邊用膳,一邊將江寧之事層層撕開,抽絲剝繭,由高俅爲高慕俠講解,一環環掰開揉碎,讓高慕俠儘量能夠從這件事中,吸收到足夠的政治養分,作爲今後鬥爭的經驗,這也是其他人無法擁有的。
聽了義父的分析之後,高慕俠也是後知後覺地出了一身冷汗,若說先前他還在爲放棄揭發世家豪族而耿耿於懷,心生不滿,那麼此刻,他真該慶幸自己當初沒有出手了。
他將賬冊交給了高俅,因爲他知道,這件東西放在高俅的手裡,絕對比放在自家手裡,更加有用。
高俅接過賬冊,細細瀏覽了兩三遍,而後撕下里面的十幾頁,將賬冊重新遞給了高慕俠。
到得第二天,高俅便讓高慕俠帶着那殘缺的賬冊,進宮面聖去了。
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進宮面聖,但高慕俠仍舊心情忐忑,誠惶誠恐,即便官家對他已經和顏悅色,彷彿在提點一個後輩子侄一般,他也不敢擡頭,有所冒犯。
這種態度讓趙劼感到非常的受用,加上高俅一直在旁邊,高慕俠心裡也有了底氣,面聖總算是其樂融融。
高慕俠按照義父的囑託,獻上了那本賬冊,並將江寧所發生的事情毫無遺漏地密奏了官家。
趙劼面沉如水,臉色越發難看,可看到那賬冊的內容之時,卻強行壓下了心中的怒火。
直到他看到賬冊上新鮮的撕裂痕跡,纔不漏痕跡地朝高俅笑罵道:“是你這老賊做的好事吧。”
高俅腆着老臉嘿嘿一笑,躬身朝趙劼說道:“高俅也只是想爲官家分憂,別無他想,犬子雖然還拿得出手,但這件事交給他,高俅實在放心不過”
高俅還想解釋什麼,但趙劼已經擺手阻止,面色稍霽地笑道:“算啦,你也總算是一片好意,朕心裡清楚也就行了,以後也別在朕面前做這種醜樣,你不丟人朕還嫌丟人呢。”
高俅只是嘿嘿笑着,並未再說什麼,官家讓人把賬冊給收了,這才留了高俅父子一同用膳。
二人自是誠惶誠恐,不過官家好似去了一塊心病一般,胃口也很好,雖然聖人教導,食不言寢不語,但官家心情大好,還是問起了高慕俠江寧的趣事。
高慕俠哪裡敢造次,反倒是高俅出面附和,對江寧的瞭解好像比高慕俠還要深刻幾分的樣子。
官家又提起了蘇牧,對於這個仍未謀面的繡衣暗察,官家自己也覺着物有所值,不過不能正大光明地賞賜蘇牧,始終有些不美。
聞絃音而知雅意,高俅對官家心思的揣摩拿捏是恰到好處,聽到此處,便朝官家奏稟道。
“聽聞蘇牧新進做了兩首詩,慕俠你且吟了給官家聽聽,這蘇牧一無是處,但吟詩作賦確實有着過人的地方的”
官家一聽,也是眼前一亮,當即將目光轉向了高慕俠。
高慕俠只好硬着頭皮,將蘇牧所做的人生若只如初見和那首軍中所作的詩給抖了出來。
“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老狗不識英雄漢,只管嘵嘵問姓名。好磅礴的氣勢。”
果不其然,素來縱情琴棋書畫種花養魚的官家,竟然無視了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見,反倒對後世大明太祖的這首詩格外的感興趣,彷彿找到了某種共鳴一般。
這皇帝再仁厚寬愛,也執掌着天下億萬蒼生的生死,在氣度見識上,自然脫離了尋常文人癡男怨女的審美觀。
趙劼並非真心想要寄情於書畫詩詞,奈何國家凋零,他空有報復,卻壯志不酬,非不願,實不能則已。
聽得蘇牧如此豪氣滔天的詩作,彷彿也點燃了他心中的一股熱血,讓人回味無窮,久久不得平息。
“這蘇牧果真是才華滿腹,這樣的人才,不加以拔擢,不足以顯示我大焱的恩澤,高俅,你說朕要賞些什麼才合適。”
高俅也是對高慕俠腹誹不已,官家說的話要一定要三思,一句話要拆成三五句甚至三五十句來聽,傻頭傻腦的將蘇牧的詩詞吟唱出來,讓官家實在有些難做了。
這蘇牧雖然有些功勞,但整個大焱只有這麼幾個繡衣暗察,已經給了一頂免死的帽子給他了,哪裡還需要什麼賞賜。
可高慕俠將蘇牧的詩作念將出來,官家又不能不賞,給個一官半職無異於將蘇牧推到了衆人的視野之內,賞賜金銀財物又顯得太俗氣,從來不是官家的作風,更不可能賞賜他爵位之類的東西。
官家這麼一問,高俅也犯難了,高慕俠這養子什麼都好,但終究是太過耿直,藏不住心思,沒有自己的厚黑天分,更重要的是,他在朝堂上的經驗實在太淺。
即便有他高俅不斷的餵養,將朝堂上的一些陰暗東西都掰碎再餵給他,可終究道行還太淺,如今他高俅還能給他庇護,給他擦屁股,可等到他高俅失勢了,這養子能夠如願地反哺自己。
這些東西想起來就讓人頭疼,高俅也只能暫時放下,回到府邸說不得又要好生教育教育這個養子。
稍稍沉吟了片刻,高俅頓時喜上眉梢,朝趙劼說道:“官家愛才,世人皆知,這蘇牧人稱杭州第一才子,如今又名揚江南,我看官家還是賜幾個字給他吧”
“賜字麼”趙劼沉吟了一下,眉頭頓時就舒展開來了。
趙劼喜歡賜書畫給大臣,這儼然已經成爲大焱朝堂上的一種風尚,他就曾經給童貫賜過兩次親自手抄的書籍,更是常常邀請蔡京等入宮,與自己一起探討書法和丹青之道。
蘇牧上次擔任童貫的贊畫,也算是珠玉在前,那時候並沒有給他什麼賞賜,而今他又協助高慕俠,辦了一手的漂亮事兒,不賞賜確實說不過去。
可賞賜太過頭了,又會讓人關注到蘇牧,到時候繡衣暗察的身份肯定會被有心之人查出來,也不太方便暗中行事。
如果只是賜幾個字嘛,蘇牧本就是文壇的大名人,如此也只是錦上添花,成爲舉國皆知的雅事假話一樁,對官家和對蘇牧都是有着極大好處的。
雖然只是虛頭巴腦的賞賜,卻又讓蘇牧感受到官家對他的關注,也算是瞎子吃餃子,心裡有數了。
念及此處,趙劼也是心頭舒暢,用過御膳之後,便帶着高俅和高慕俠來到了御書房。
高俅自然接過了磨墨的差事,這磨墨可是一門技術活兒,特別是爲官家磨墨,那秉筆太監沒有個幾十年的功底,也不敢出來賣醜。
可高俅跟蔡京是一路貨色,對書畫有着極其深厚的研究,又常常相伴左右,與官家探討繪畫的精髓,自然深得聖心,磨出來的墨自是很受官家點頭的。
官家的興致顯然很高,事實上每一次給大臣題詞或者贈送御筆書畫,趙劼都異常的興奮,因爲這種事情不比開疆拓土經世安民,他很是在行啊。
御筆飽蘸濃墨,趙劼沉吟了片刻,氣沉丹田,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筆走龍蛇,登時滿紙雲煙,兩行大字躍然於紙上。
高慕俠悄悄湊近了一些,可當他看到紙上的內容之時,不免嘴角抽搐。
雖說官家賜字,該當隨意,可也沒想到官家這麼的隨意啊。
但見那紙上寫着長短句。
“文名起於江南,有三句,才氣聞達東京,好再來。”
好嘛,蘇三句這次又變成了好再來,這三個字怎麼聽都像坊間那些半掩門窯姐兒的廣告語啊。
好再來高慕俠腦子裡一直迴盪着這三個字,以致於義父高俅對官家文采的吹捧,他一句都沒聽進去。
只是他在離開御書房之時,趙劼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海上風浪大,讓那小子悠着點”
高慕俠這才渾身一僵,如遭雷擊,連怎麼被高俅帶回來的都忘記了。
原來所有的一切,即便連蘇牧與大光明教之間的勾當,都沒能瞞過官家。
高慕俠還在驚駭之中,久久無法平靜,而遠在江南的蘇牧,哦不對,是“好再來”大才子,此時已經與裴家的船隊,抵達了黃山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