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的餘輝下,成都籠罩在一片昏黃的光芒中。
由於共和軍的宵禁令尚未解除,天一黑下來後,城門關閉,城裡城外的交通斷絕,街上也不許人隨便夜行,所以,這天還沒黑下來,進城趕集的小商小販就急着收攤往城外撤了,城裡的大街小巷上是車水馬龍,行人來來往往,很是熱鬧。
城裡的大小茶館也在抓緊這天黑前的最後時間算帳、關門,一些住在遠處的夥計也提前放了工,急急忙忙往回趕。
在這熙熙攘攘的人羣中,一個酒鋪的小夥計提着簍酒行色匆匆,穿過僻靜的幾條小巷,走過成都將軍衙門後門,徑直進了旗營,在一間破破爛爛的瓦房前停下,敲開了房門。
開門的是個旗人漢子,二十多歲模樣,後頭還有一人,也是旗人打扮,看見那夥計手裡的酒簍,二話不說,一把搶過,順手遞了一串銅錢過去,然後又將那房門“砰”的關上。
那夥計站在門,一邊數着銅錢,一邊側耳傾聽屋裡的動靜,但聽了半天什麼也沒聽見,於是啐了一口,扭頭去了。
等夥計走遠了,站在門後兩個旗人漢子才提着酒簍一前一後進了裡屋,將酒簍最上邊的一包油豆乾拿出,再將底下的酒罈捧出,都放在了屋中間的一張方桌上。
那桌邊早就着另外兩個旗人漢子,一見酒罈,那緊鎖的眉頭立刻舒展開來。
這兩個旗人都是頭戴涼帽,一頂珊瑚珠子,一頂是玳瑁珠子,這放在以前那就是旗營裡的軍官,那兩個開門接酒罈的旗人打扮卻與他們不一樣,不僅沒戴帽子,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爛爛,只有那腳上的快靴可以看出兩人以前的身份,他們都是戈什哈。
四個旗人就在桌邊坐來四個粗瓷大碗,斟了酒,鋪了菜,這聚餐纔算正式開始。
酒是最劣地地瓜燒。菜也最普通地油豆乾連筷子都沒有。不是用手抓菜。就是用旗人藏在袖子裡地那種俗稱“插子”地匕首叼菜。
辦法啊。成都光復之後。軍政府立即停發了旗餉苦旗人地生活頓時沒了着落。便是那些稍富裕地旗人這幾日來也是愁眉苦臉。不知今後地生活出路在哪裡。
雖說自從庚子之後旗餉地發放就變得十分吝嗇廷行新政後。這旗餉更是像打發叫花子一樣有一撥沒一撥地。可是這到底也是旗人地“鐵桿莊稼”。好歹那也是銀子、銅錢!如果沒有欠債着這些旗餉一天喝上兩碗稀粥還是勉強對付得過去地。若是有個別地開銷。那就得另想辦法了。
擱在過去。旗人討外快地門路可不少。不說別地。那些個小茶館要想避免被袍哥、會黨勒索得向旗人上供。有旗人大爺罩着常痞子還真就不敢再去茶館裡搗亂了。而且旗人大爺們下茶館也就不必自掏腰包了日子過得雖然比不上京城裡地旗人。可在這成都城裡人那也是高人一等地存在。
可是現在不行了。自從光復之後。那些拜了旗人大爺做“乾爹”、“幹舅”地茶館掌櫃們立刻翻臉不認人了。不僅不再向旗營上供。就連這些旗人“乾爹”、“幹舅”再去茶館裡喝茶。那也得一盞茶計一回帳了。就連賖帳也不許!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過去旗人領一次旗餉就要站在街上大罵朝廷一回。罵那漆黑地墊腳銀。罵那差不多能漂在茶麪上地光緒小制錢。罵朝廷裡地王爺。罵成都城裡地駐防將軍……現在。就算是想罵也沒地方罵了。倒是一個個地思念起朝廷來。朝廷不倒。好歹那漆黑地墊腳銀也是銀子。拿到銀號裡。旗人大爺吹吹鬍子。櫃上地夥計、朝奉也不敢真照着市價兌換!
“悔呀!悔呀!早知道朝廷的好,咱們旗人好歹也得爭口氣,當初革命軍開到城下的時候,咱們說什麼也得拼上一拼,便是死在城頭上,也比這不死不活的日子強得多!好歹咱以前也是個佐領!可看看如今,連那茶館裡的夥計都敢給爺臉色瞧!趙爾巽那個窩囊廢,爺早看出他不是個東西,想跟革命軍勾搭,結果把自己也搭進去了,這叫自作自受!革命黨也不是個東西!進城之後就卸了咱們的槍,現在旗營裡的雞都被外頭的那些賊偷光了,誰給他們的膽?還不是革命黨麼?這革命黨,我看吶,那就是賊窩!”
戴着珊瑚頂子涼帽的那個旗人端起面前那隻粗瓷大碗,一口氣灌了半碗瓜燒,從喉嚨往下頓時如火燒一般,雖然趕緊吃了塊油豆乾,可這心頭的火卻越燒越旺,於是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
“你個小小佐領算個屁!成都將軍府都叫革命軍給抄了,連丫鬟們手腕上的銀鐲子都沒放過!可憐馬亮戰死重慶,連個封賞都沒來得及討,這朝廷就倒了,現在將軍府被抄,一家老少一
包裹卷也搬到了旗營,連住的地方也沒有,幾十口棚。別人說咱們旗人不爭氣,你還別說,這話真沒說!馬亮好歹是爲國捐軀,現在也沒見咱們旗營裡有誰騰出間房子安置馬亮家眷的,咱們旗人自個兒都不待見自己人,你還指望誰幫你?”
戴着頂子的那個旗人也拍着桌子叫了兩聲,同樣也是一口氣幹完半碗烈酒。
那佐領白了這人一眼,哼道:“馬亮活着的時候也沒見着照應着誰,現在家眷遭人白眼,卻也怨不了旁人,誰叫他當初跟趙爾巽一個鼻孔出氣呢?再說了,他帶去重慶的那五百旗兵全軍覆沒,那也是咱們成都旗營開出去的隊伍,現在那些戰死旗兵的家眷沒打上門去算帳,這已是看在馬亮也戰死的份上了。”
“話不能這麼講,馬亮到底是成都將軍,哪裡在乎一幫窮旗丁?您二位固然是佐領、巡檢,可跟成都將軍比起來,那就是小把戲,至於小的呢,就是小把戲裡的小把戲。”
陪坐着的一名戈什哈站了起來,捧起酒罈,給兩人斟了酒,又給自己和另一名戈什哈斟了酒,然後晃了晃酒罈,苦笑道:“咱們都是好酒量,只這麼轉眼工夫,就幹掉了半壇酒,以後二位大人若是想再來小的這裡喝酒,小的只好當了那件熊皮坎肩了,那還是當年小的跟着趙爾豐在川邊打仗的時候獵到的呢,可惜是拿美國的鋁彈槍打的,半張皮上都是子彈窟窿眼,熊皮賣不出好價錢,不然也不會留到現在了。”
那佐領冷哼道:“小子甭跟爺哭窮。爺今天來不是來打秋風的,爺是來跟你說正經事情的,要不然也不會提前跟你小子打招呼,可你小子倒好,就拿地瓜燒和油豆乾招待咱們,摳門也不能這麼摳啊,你小子當年去打川邊,可沒少搶好東西,雖說有個好賭的毛病,可也不至於就喝這地瓜燒啊。”
說完,將腰間的竹花荷包下,提在耳邊晃了晃,然後往桌上一拍。
“爺,您這是?”那哈有些不解。
“這裡是十五塊鷹洋,給你的。”佐領道。
“喲!爺,您這是客氣什麼。
剛纔小的跟您開玩笑呢,酒錢我可不敢跟您要。再說了,這地瓜燒和油豆乾也用不了這麼多鷹洋啊。”
什哈雖是連連搖頭,但同時卻伸出手去,眉開眼笑的去摸那荷包。
“慢着!額勒登布,這錢可不是跟你買酒的。”
佐領摁住戈什哈的手,聲音放低了些,說道:“這錢是買你那杆洋槍的。”
“啥?沒……沒洋槍,爺您開什麼玩笑呢?共和軍抄槍的時候,我連那杆明火槍都交了上去,哪裡還有什麼洋槍?”
這個叫額勒登布的戈什哈急忙縮回了手,將頭搖得像撥浪鼓。
見額勒登布矢口否認洋槍的事,佐領與那巡檢頓時將臉一拉。
“少跟爺裝傻!你藏洋槍的事情,崇樸知道,延昌也知道,當初英國頭一批‘李恩飛’送進旗營的時候,你額勒登布當時就領了一杆,簽了花押,後來趙爾巽擴編衛隊,你空着手去,回來的時候又提了杆英國洋槍,這杆槍只怕沒簽花押,這麼算下來,你手裡有兩杆‘李恩飛’,可是後來卸槍栓交給革命軍,你小子只交出去一根槍栓,後來革命軍進城繳槍,你也只交了一杆洋槍,剩下那杆洋槍哪裡去了?”
佐領說得一板一眼,這額勒登布頓時張口結舌。
“這……這……那杆洋槍我從總督衙門領回來,只在炕上擱了一天工夫,第二天就拿回總督衙門了,崇樸和延昌是哪隻眼睛看見我藏了洋槍的?”額勒登布反問。
“要說別人的話我不信,可是這崇樸和延昌的話我不得不信,因爲那倆人都是兩腳踢不出個屁來的老實人,他們爲啥要構陷你?老實說,你把那杆洋槍藏到什麼地方了?”
“好吧,那杆洋槍昨天我拿到東市賣給袍哥了。”額勒登布轉了轉眼珠子。
“你甭跟咱們胡謅,這步槍不比短槍,便是拿出去賣現在也不是時候。老實說吧,你把那杆英國洋槍藏哪裡了?”
那個旗人巡檢皮笑肉不笑的拍了拍額勒登布的肩膀,站起身,將他摁在了椅子上。
“二位爺,這是幹嘛?你們這是想來硬的啊?”額勒登布索性將手一攤,做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便是買洋槍,也得出個好價錢啊。這英國的‘李恩飛’可不比川局造的毛瑟單打一,那是正經洋槍,一氣放十響的外國貨,若是袍哥來開價,至少也是一百大洋起價啊,便是那川局的毛瑟單打一,這十五塊大洋也是買不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