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那個叫王利東的倒黴的出租車司機正好相反,楊林因了這次突發奇想而又歡快和諧的同學聚會,今年的春天卻突然豐富多彩起來,他所要面對的一切雖然還都是虛無縹緲的,但又都是充滿魅力而令人心動的。正像同學茵所建議的那樣,他推遲了返回深圳的日期,留在了水城,等待着華的消息。他愛這個叫華的女人,過去是這樣,現在仍是這樣,始終如一,堅定不移。愛情在他的心裡蘊藏得太久,近乎於僵化,但是一旦復甦,卻似火山爆發一樣,不可阻擋,一瀉千里。世界上的許多事情是根本無法預料的,也是根本無法解釋的,比如他對華的愛情,華已經不屬於他了,他卻對她仍然不能忘記,難以釋懷,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因爲什麼。他在等華的消息,確切地說,他在等華婚姻破裂的消息,這樣就給了他一個圓夢的機會。這對不明真相的人來說,似乎有些難以接受,因爲這與傳統的道德觀背道而馳,一個男人在等待一個已經婚嫁的女人家庭破裂的消息,而這個消息對他來說竟是一個石破天驚的好消息,怎麼能讓局外人理解?
人們對於自己無法改變的現實,最後的選擇往往是逃離。當年,華爲了報恩而捨棄了愛的時候,絕望的楊林逃離了這座城市,去了陌生的深圳,而他的心他的愛情卻並沒有一起帶走,走的只是一個兩眼和心靈都空洞無物的楊林。這麼多年來,楊林始終生活在一個沒有感情的世界裡,他一直在拒絕着任何一個女人帶有感**彩的東西,把自己的心封閉起來,與世隔絕。所以,楊林一直生活在痛苦裡,生活在對不幸往事的回憶裡。他事業有成,而感情卻一再萎縮,生活中的楊林成了缺乏樂趣的人,這是一種多麼可怕的悲哀呵。
茵向楊林提供的信息無疑就像爲他打上了一針強心劑,與當年華與他分手時的怯懦相比,他簡直是勇猛頑強,破釜沉舟了。他讓茵代他傳達了他依然愛她的消息,並多次給華打電話,約她出來談一談。他想,只要能再次見到華,他就會打動她的心,他埋藏了十年的愛情就會衝破籬藩,重新發芽。華終於答應了楊林的要求,與他再次會面。但是,華畢竟是華,她的心態是矛盾的,儘管她和沈勇的家庭已經名存實亡,她還是不想在這個家庭徹底破滅之前,走出有背傳統觀念的一步。無奈楊林的緊逼懇求,她不能忍心再次傷害他,就同意了。爲了避人耳目,在茵的建議下,楊林和華的約會地點定在了遠離市區的仲宮鎮,去那裡賞桃花。仲宮鎮是水城的衛星城,離市中心約二十公里,楊林從朋友那裡借了一輛奧迪A6,在八一立交橋南首的省華聯商廈停車場等她,並告訴了華車牌號碼,時間是上午十點。
楊林開着奧迪A6出現在停車場的時候還不到九點半,他心急得有些迫不及待了。楊林坐在車裡等候,如煙的往事便紛至沓來,叫他既興奮又心傷。十年了,他想,十年如同做了一個夢呵,而這個夢醒來的時候,還不知將要發生什麼。
楊林和華的相識先於他們彼此成爲同學之前,那年高考之後不久,他和華就在水城開往青島的火車上認識了,只是能在後來成爲同一所大學同一個系同一個的班同學是他們沒能預料到的。
高中畢業生由高考而產生的壓力是人人皆知的,高考完畢,高中生們就像從大獄中釋放的犯人,頓時如釋重負,心理放鬆。楊林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他的高考成績自我感覺還不錯,後來成績下來了,他超過最低錄取分數線近一百分,所以就更放鬆。他從小喜歡大海,卻從來沒有看見大海,他見過的最大的水面便是水城的大明湖。他要到青島去看大海的願望早就有了,可父母答應他參加完高考,考上大學作爲一次獎勵才能去青島。他有一個親戚在青島,父母就給了他幾百塊錢,讓他到青島去找那個親戚,呆一個星期就回來。水城到青島有一趟快車,朝發夕歸,叫齊魯號,一早出發,中午就能到,楊林就選擇了這趟火車。齊魯號是豪華列車,全是軟席,分上下兩層,每層都是兩排座位,一排是三人座,另一排是兩人座。楊林的車票在五號車廂上層,是兩人座,他撿了票,上了車,找到自己的座位時,就發現一個年齡如他的女孩子已經坐在那兒了。
這個女孩子便是華。齊魯號是直達列車,車上所有的乘客的目的地都是青島。華去青島旅遊的原因與楊林大同小異,她的高考分數也達到了最低錄取分數線,與楊林一樣是準大學生了。這時候,沈勇已經大學畢業,在一家房地產公司上班,公司派他去青島參加一個全國房地產經理業務培訓班,時間爲一個月。在華毫無察覺的情況下,他那時已經愛上了華。所以,他就邀請華到青島旅遊,並要去青島站接她
楊林的座位是靠窗的,他拿着車票準備對號入座的時候,卻發現這個女孩子已經坐在那裡了。這個時候,楊林並沒看清這個女孩子的面容,因爲她這時正透過窗口向外張望着,楊林能看到的只是一個後腦勺。說起來有些令人難以置信,後來楊林和華成爲戀人時,華曾問過他,你最喜歡我什麼?楊林告訴她,後腦勺!
楊林確實是被華的後腦勺吸引住了,當然那時候他並不知道這個女孩子叫華。楊林當時拿着車票,看看座位號,又看看手中的車票,就想看看這個佔據着他座位的是個什麼人。但是,華向外張望的姿勢叫他沒能看到她的尊容,華留在他眼中的只有一個後腦勺。華那時梳着一根把子,扎着長髮的是一塊粉紅色的小手絹。她的頭髮黑極了,泛着銀光,稚嫩的耳朵被窗外的陽光映照得近乎透明,使楊林想起了小白兔的那兩隻長長的耳朵。華的脖子也白皙無瑕,髮際的邊緣是細細的絨毛,襯托得秀髮愈加黑亮,脖子則愈加光滑如玉。楊林還從未這麼久地盯着一個女孩子的後腦勺,所以,當他由此產生了一股親切感或者溫馨感時,臉便紅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華回過了頭,並與楊林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楊林的驚慌失措是情理之中的事了,他一下子低下頭來,並迅速地在華的身邊坐下,然後才又擡起頭對華笑了笑。
“這是我的座位。”楊林指着華後靠背上的座位號,說。
華的心同樣也不能平靜,一個陌生的男孩子盯着自己這麼癡癡地看着,她不能無動於衷。她的臉也馬上紅了,就像是她剛纔盯着他看一樣。
“對不起,”華從座位上站起來,說,“你坐裡面吧。”
其實,楊林絕不是想收回自己的座位,他之所以說這是我的座位,是因爲他一時尷尬得不知應該說什麼好,言不由衷指的可能就是他這種情形。
“不用了,我喜歡坐外面。”楊林將自己的小行李箱放到行李架上,連忙說。
“爲什麼呢?”華重新坐下來,看着自己的手指,說。
楊林發現,華的問話也屬於沒話找話那類的,也就是說,她的心情與自己差不多,都不自然。像楊林與華這個年齡的人,初次見到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異性,如果自然得如魚得水就不正常了,也就不能叫少男少女了。
“外面寬敞。”楊林說,說着還把兩條腿伸到過道上,以證實外面是多麼寬敞。
火車開動了,楊林和華的旅行正式開始了。他們沒再說話,華照舊側臉看着窗外,楊林則低頭看着桌布上印着的鐵路路徽,他們的神情都是矜持的,面色僵硬,連身體都特別老實,誰也不敢隨便動一下,因爲無論是誰動一下,都會無意地碰到對方。火車開了十多分鐘的時候,楊林就受不住了,他覺得四肢已經麻木,眼前的鐵路路徽也變得模糊起來。他想如果這樣到達青島的話,他就成了木頭人。華的脖子這時也酸了,她的眼睛透過車窗,極目而望,卻什麼也看不清,她的所有感官神經都集中到了耳朵上,她可以聽得到楊林時而急促時而緩慢的鼻息。
列車員提着一把大鋁壺前來送水的時候,楊林才找到了活動一下身板的理由。他主動接過列車員手中的大鋁壺,先爲鄰座的幾位乘客倒上水,又給對面的兩位老年夫妻倒滿茶杯,纔給華的一隻大玻璃杯倒水。
華通過餘光早已看到了楊林的一舉一動,所以楊林手中的大鋁壺一對準她的玻璃杯,她就伸出一隻手來,想扶一下自己的玻璃杯,以示禮貌。
自從楊林看了華的後腦勺而華髮現了,楊林就不敢再看華的任何一個部位。他專心致志地倒水,卻突然出現了一隻玲瓏小手,再次將他的目光吸引過去。他的手有些顫抖了,而恰在此時,火車出其不意地剎了下車,壺嘴偏離玻璃杯,衝向華的小手,並有熱水澆上來,華想說聲謝謝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變成了哎呀一聲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