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我爲我自己感到傷悲,我和我愛的人只有情緣,而沒有姻緣,我想,這是命中註定,是不可改變的,我能做到的只有接受了,我願意接受我不想接受的,這是因爲這個決定是由我愛的人做出的。我用心愛過我愛的人了,我得到過幸福,儘管這幸福對我的一生來說是短暫的,但是,我已經知足了。如果我沒有與你相遇,或許我連這短暫的幸福都得不到,從這一點上來講,華,我還應該謝謝你,謝謝你使我感到了什麼叫做幸福。我也相信我不會再愛上什麼人了,因爲愛情是不能重複的,重複的愛情都是蒼白無力的,就像我永遠不會再在由水城通往青島的火車上碰到一個能讓我心動的姑娘一樣。這就是我的命運,命運不可抗拒呵。”楊林的心理已經徹底崩潰,有氣無力地說。
華被楊林的話嚇呆了,只有絕望的人才會接受命運,纔會相信命運,而相信命運接受命運的人說不定會做出什麼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來。
“楊林,你……”華有些驚悸不堪了,欲言又止地說。
楊林轉過身,看着華,說:“華,你擔心我會死嗎?”
華再次一驚,說:“不,楊林,你不會。”
楊林人不會死,但心卻死了,在他於那個秋夜最後一次將華送回家裡,看着華的身影最後一次在他的視線裡消失,楊林愛着華的心就死了。死灰可以復燃,愛心也一樣,一旦觸動了某個感情神經,或者一旦提供了復甦的某個條件,這顆心就會重新跳動起來,而且比以往更加鏗鏘有力。飽受失戀痛苦的楊林在十年後的這個春天,終於決定要放手一搏了。
現在,差一刻十點,坐在奧迪A6裡的楊林終於看到了如約前來的華,他跳下車來,將華扶上車,迅速關上車門,自己也馬上跨進車裡,點火啓動,奔向仲宮鎮。
春天到仲宮鎮踏青賞花是近幾年才興起的新鮮事物,一興便風靡全水城市。仲宮鎮在南部山區,是水果生產基地,一到春天,滿山遍野都是桃花梨花蘋果花,甚是壯觀,香飄數十里。先前,花都是孤獨地開,孤獨地落,只有數不清的蜜蜂與花們爲伴。如今則不同了,自從仲宮鎮在幾年前率先舉辦了賞花節,附近的幾個鄉鎮也隨之而動,南部山區頓時熱鬧起來,吸引了大批的市民到此一遊,一下子成了旅遊勝地,每棵果樹下好像都有市民在對着花枝抒情。市民們蜂擁而至,也給當地的農民增加了收入,瓜果梨棗等土特產頓時熱銷起來,就連青皮的蘿蔔也能賣出個好的價錢。還有那些路邊的小飯店,到了雙休日,無不高朋滿座,絲毫不亞於城裡的星級酒店。
楊林和華十年後這次約會的地點定在仲宮鎮,絕不是爲了來湊熱鬧,恰恰是爲了尋求僻靜。楊林開車走在路上就發現了不對勁兒,大大小小的車輛首尾相接,前不見頭,後不見尾,浩浩蕩蕩,蜿蜒數裡。楊林馬上決定,繼續往南開,有花沒花的無所謂,只要沒人就行。於是,他在仲宮鎮買了中午吃的東西,向高而鄉方向開去。
去過高而鄉的水城人都有這樣的印象,那裡山山相連,溝溝相通,人煙稀少,不管幹什麼隱蔽性能都特別好。所以,當年中國共產黨還被稱作地下黨的時候,中共水城市委就設在那一帶。楊林將車開到地下市委紀念館處,停好車,就尋找能讓他們落腳的地方。這裡也自然是水果之鄉,許多品種還是獨有的,果樹成片,花枝招展,儼然是世外桃源,之所以市民很少到此覓芳尋花,大多是因爲離市區太遠的緣故。
楊林跳下車來,張大嘴吸了口新鮮口氣,纔打開車門,說:“華,請下車吧。”
華遲疑地看了眼楊林,下了車,迎着溫和的南風以指代梳理了下頭髮,笑了笑,說:“楊林,我們是來接受革命傳統教育嗎?”
楊林走到紀念館門前的石碑後面,看了看上面的紀念文字,說:“革命是從地下開始的,最後取得了成功。華,我們呢?從公開開始,然後是失敗。”
華顯然一聽便能從中悟出楊林的話外音,她長嘆一口氣,說:“楊林,你是在指責我,是嗎?”
楊林打開車子的後備箱,從中取出剛纔在仲宮鎮買好的食品,說:“華,不能這麼說吧?我只是一種感嘆,爲命運對我如此不公的一種感嘆。好了,華,我們上山吧。我們從公開轉入了地下,只有上山打游擊了。”
這裡的山巒並不險峻,果樹一直種到山頂,現在花也就開到山頂。所以也有路,儘管是崎嶇不平的羊腸小道。
楊林提着一隻大方便袋,將最小的一隻交給華,說:“華,走吧,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有我可愛的姑娘,去找找看。”
華怔了下,說:“姑娘?可愛的姑娘?”
楊林哈哈大笑了起來,說:“華,別不好意思了,你就是我最可愛的姑娘呵。”
華停住了腳步,說:“我?楊林,別開玩笑了,我現在是姑娘她媽了。”
楊林的笑戛然而止,心立時沉了下來,剛纔一時的好心情使他忘記了現在的華已經不是十年前的華,她已經爲**母了,而自己是一個多餘的人。
“好了,姑娘她媽就姑娘她媽吧,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有我可愛的姑娘她媽。走,華,別辜負了這般美好春色。”楊林說着,率先走去。
華感到自己的雙腿沉重無比,這是因爲她能明白楊林此次約她出行的目的。在她經歷過失眠而又恢復正常之後,這個叫楊林的男人再次出現又使她重新失眠。與上次冬夜裡的失眠不同,除了痛之外,還有酸,還有幾絲溫馨。她常常陶醉在對往事美好回憶的幸福裡,這是一種令人感到幾多安慰的回憶。楊林從沒在她的心裡消失過,他的再次出現只不過使他的形象更清晰可辨。楊林的電話,茵的勸說,使華深深地陷入了難以自拔的感情泥潭。楊林消失了十年,而在這十年裡他卻又無時不在,她的每次喜怒哀樂,她的每次得意或失意,都會有楊林的影子在腦海裡閃現,與她分享。這就是愛,她想,愛就是來去自由的無影無蹤的幽靈,讓你揮不去,抹不掉。楊林這次的執著是空前的,在她與他分手的時候都沒有如此執著過。從茵那裡,她知道了楊林至今沒有婚娶,而造成楊林目前現在這種狀況的正是由於自己當年對他的傷害,這使她無地自容,無法面對楊林。但是,楊林的不計前嫌,關愛如初,又不能使她無動於衷。楊林要重續舊緣嗎?破鏡重圓能不留任何痕跡嗎?已經發生的這一切是楊林的心理能承受得了的嗎?
楊林在半山腰的一片桃林裡停住腳步,回頭對華說:“華,就在這裡吧。”
華站在桃樹林裡,桃花的芬芳撲進她的鼻孔,叫她感到愜意十分。在不遠處,有一座低矮的草棚,那是果子成熟期看果的果農的住所。
“楊林,這般迷人景色在深圳看不到吧?”華在楊林鋪好的塑料布上坐下來,說。
楊林也席地而坐,將大瓶可樂倒進紙杯裡,說:“景色再迷人也只是景色,桃花開遍世界,沒有人欣賞也黯然失色,你說是吧?”
華端起紙杯,獨自喝了口,說:“楊林,幹嗎這麼消極?花的美麗是自身的美麗,你說它美麗它就美麗,你說它不美麗它就不美麗了?”
楊林點點頭,說:“華,你說得有些道理,人類是最喜歡自作多情的動物了,也可以說,自作多情是人類的一種本能。世界萬物都是獨立於人存在的個體,好多東西在沒有人存在的時候就已經誕生了,人非要與自己聯繫起來,並以自己的意志來評判美與醜,好與壞。”
“楊林,你這不是什麼都明白嗎?”華隨手揀起一塊土塊,扔到遠處,說。
楊林掏出煙,點上,抽了口,說:“華,你誤解了我的意思。我剛纔的話是對世界萬物而言,而對人卻不盡相同。因爲人與自然界其他物類的最大區別在於,人是有感情的動物。人可以自我控制許多東西,但感情卻是不能控制的,這就是人,這就是人的痛苦所在。”
“楊林,你快成哲學家了。”華說。
楊林猛吸一口煙,臉色也馬上變得陰沉起來,說:“哲學家?痛苦學家吧?”
華髮現,楊林將要進入這次約會的正題了。她擡眼看着樹枝上的一隻蜜蜂,說:“楊林,你是不是特別恨我?”
恨?楊林一愣,沒說話。他想,他是恨過她的,人們常說,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他怎麼會超凡脫俗?但是,由愛而產生的恨又與其他的恨有所不同,也就是說,起因不同,因此最後恨的結果也不相同。楊林對華恨的結果是,他忽略了十年的傷痛,準備再次追逐幸福。他深知,他是痛苦的,而華現在也是痛苦的,那麼,他現在所做的一切就是一次愛情拯救大行動,拯救自己,也拯救華。
“華,對你我來講,恨與不恨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還有一種叫愛的東西存在着。我坦白的對你講,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還在愛着你,我想問你的是,你是否依然愛我?”楊林說。
華打了個冷戰,一時無語。愛?我現在還愛楊林嗎?華問自己,在得到自己肯定的回答時,她馬上淚溼眼眶了。
“楊林,愛是不能消失的。”華說。
楊林驀地從地上站起來,說:“對,愛是不能消失的,我們不能再委屈自己。”
華頓時淚流滿面,也站起來,說:“楊林,我愛你。”
楊林撲向華的舉動沒有通過大腦的支配,他緊緊地摟抱着華,淚水奪眶而出,說:“華,我愛你。”
與楊林一樣,華一把將楊林推開的舉動也沒有通過大腦的支配,直到看着楊林一下子坐在地上,她才發現她再次傷害了他。但是,她知道,她現在必需這樣做,因爲她已經是有夫之婦,愛可以埋在心裡,但不能用行動來體現,至少現在是這樣。
“楊林,”華看着地上驚恐萬狀的楊林,說,“我不配你的愛。”
楊林再次站起來,雙眼閃現着執著而堅定的光芒,說:“華,不要再欺騙自己了,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尊重自己,尊重自己的意願,沒什麼可怕的。我們爲此已經付出了太多太多,就讓我們自己尊重自己一次吧。”
華意識到,楊林剛纔的一時衝動是情有可原的,她想,如果她是楊林也會這樣。楊林的語言依然灼熱,但行動已經走向理智。她走到楊林的跟前,擡手拍打着他身上的泥土,說:“楊林,你要理解我,我現在的身份與你不同。我已經按照我的意願走了這麼多年,你就讓我保持下去吧。”
“華,你最大的失誤就是你從來沒有尊重過你自己,尊重過你自己的感情。”楊林盯着華,說。
華將自己的目光躲閃到一邊,說:“楊林,你在揭我的傷疤。”
“不,華,我不是在揭你的傷疤,我是在治癒你心靈上的創傷。你爲什麼甘願與痛苦爲伴?你爲什麼不想去改變?”楊林說。
“改變?”華說,“改變是那麼容易的嗎?”
“越是不容易改變的事情就越要下決心去改變,因爲這是一種命運的改變!”楊林堅定不移地說。
“難呵,楊林,你不在其中,不知其難呵。”華感嘆道。
楊林雙手按住華的肩膀,說:“華,可沈勇已經不愛你了呀,你也從未愛過他呀。你認爲只有保持這個愛情悲劇纔是符合道德觀念的嗎?”
“楊林,告訴我,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華吃驚地問。
楊林將華跌落到額前的頭髮捋到她的耳後,說:“茵,茵什麼都給我說了,所以我沒有回深圳,我在等你,等你的決定。”
華馬上感覺到,對楊林已經沒有隱瞞什麼的必要,說:“楊林,你想讓我離婚?”
楊林的目的昭然若揭,暴露無遺,他反而感到輕鬆異常,這樣,他不必再去閃爍其詞了。
“華,”楊林說,“你不覺得你的家庭實際上已經名存實亡了嗎?你現在的廝守對你和沈勇來說都是一種磨難,無論誰提出離婚都是對你們雙方的一種解脫。你不這麼認爲嗎?”
“楊林,這些我都懂,可我做不到。”華說。
“你做不到?”楊林說,“可沈勇早就做到了呵,他已經追求到了幸福,而你卻沒有,你認爲這樣公平嗎?”
華深呼一口氣,說:“家庭當中沒真理,也沒有公平呵,楊林。”
“怎麼會沒有?”楊林反問道,“你不去追求又怎麼會有?”
是呵,華對自己說,自從與這個叫沈勇的男人結了婚,她就沒去追求過什麼,她放棄了一切,承受了一切。但是,她卻怎麼也不能愛上沈勇,就像怎麼也不能不愛楊林一樣。她爲了父親的一個遺願,傷害了楊林,傷害了自己,甚至也傷害了沈勇。她想,如果她能像愛楊林那樣去愛沈勇,沈勇還會去尋找情人嗎?這個家庭不是一個美好的家庭嗎?那麼現在,假若真像楊林所說的那樣,去改變這種沒有愛情的家庭生活,會不會傷害其他人?女兒沈晨不是又將受到傷害嗎?
“楊林,現在不僅僅只牽扯到我和沈勇了,我們還有孩子,孩子是無辜的。”華說。
楊林沒想到華會提起她的孩子,就不知如何進一步去勸說她。但是,華提到孩子,說明她已經準備聽從楊林的建議,改變這種沒有愛情的生活,這是華的一大進步。那麼,孩子怎麼辦?楊林知道,他可以接受已爲人母的華,可自己還會去接受她的女兒嗎?畢竟是這個孩子的父親奪走了楊林的愛呵,他會不會將自己對沈勇的怨恨轉嫁到這個孩子身上?如果不是這樣,他要爲此付出多少心理的折磨呵!
“華,現在還牽扯不到孩子吧?”楊林沉思了良久,說。
華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楊林,你還是放棄吧。”
“不,”楊林突然高聲說,“你可以帶着孩子。”
華不知應該再說什麼好,爲了她,楊林放棄了任何條件,她不能不感動。華一頭撲進楊林的懷裡,任淚水再次涌出眼眶,說:“楊林,你爲什麼要對我這樣?你爲什麼不去選擇別的女人?你爲什麼非要讓我對你充滿歉疚感呵?你爲什麼總是讓我難以承受呵?”
楊林親吻着華的額頭,眼睛漸漸紅起來,說:“華,你怎麼還不明白,愛,愛呵!”
華擡起頭來,忘情地望着楊林,說:“楊林,我對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楊林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說:“華,別說對不起,相愛的人之間沒有對不起,只是你讓我等得太久,你再不答應我的請求,我真的難以活下去了。”
華擡手擦着楊林的淚水,說:“楊林,你真的還能接受我?”
楊林緊緊摟抱着華,說:“能,華,我能。”
華此時的心情是不能用語言來表達的,她背叛了楊林,而楊林卻還是那麼癡情,這種男人世界上不會有幾個,卻偏偏讓她碰到了。楊林的不幸是她一手造成的,她因此也遭受了不幸。但是,楊林卻一如既往,愛心依舊,使她成爲世界上最幸運的女人。這是多麼不可思議,令人難以置信呵。
“楊林!”華大叫一聲,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