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強迫我做什麼,”華捋了下頭髮,說,“我也從未強迫過你做什麼。”
“這並不牽扯強迫不強迫的問題,我覺得你應該學會配合,”沈勇猛吸一口煙,說,“分開一段時間對你我來說,或許都有好處,你知道嗎?”
華聽到這裡,竟然擡頭笑了笑,或者說只是兩個嘴角往上挑了挑。
配合?好處?難道一個賢惠本分的妻子面對就要離家出走投入情人懷抱的丈夫還要熱烈擁抱鼓掌歡送嗎?那麼,這又對誰有好處?丈夫還是妻子?
“我說過,我從未乾涉過你的行動,你隨便吧。”華重複着剛纔說過的話,她的注意力在自己的兩隻眼睛上,她覺得淚水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掉下來。
“這麼說,你是同意了。”沈勇彈掉菸頭,從沙發裡站起來,拿起茶几上的手提包和汽車鑰匙,說。
“你想走就走吧。”華聲音顫顫地說,“你的顧忌並不在於我的意見如何,只不過是在玩弄小把戲,也可以說是一種客情罷了,我想我現在是不是應該送客了。”
送客?從現在起,我就是這個家庭的一位客人了嗎?沈勇搖了搖頭,莫名其妙地笑了下,又拉開手提包,從中掏出一摞錢放在茶几上。
“你如果有事兒,可以隨時打我的手機,這些錢你先用着。孩子在我母親那兒,我相信她會照顧好的。順便問一句,我是不是可以隨時隨地回來,就像你的客人一樣?”沈勇伸手拉開了房門,又一下子關上,說。
華終於發現,沈勇已經變得越來越不可捉摸,他已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有些無聊甚至無賴。好在現在發現了,遺憾的是一切都已經太晚太晚了。那麼,這是華的過錯還是沈勇自己的過錯?
“沈勇,我現在想要告訴你的是,客人分受歡迎的和不受歡迎的兩種,”華的態度突然堅定起來,說,“你不自己照照鏡子,想想你屬於哪一種?”
“應該兩種兼而有之。因爲我畢竟不是客人,而是這個家的主人,或者說主人之一,客人只是你的一種假設,一種不恰當的假設,假設的東西實際上都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說,我並不是你的客人。”沈勇也終於不能再紳士下去,語氣也變得強硬了。
“是的,你不是。”華咬咬牙,說,“你什麼都不是。”
“那麼,我現在是不是應該走了?”沈勇再次拉開房門,說。
“我還是那句話,隨你的便。”華擡眼盯着沈勇,說。
華事後已無法回憶起她是怎樣走到門口,親手拉開防盜門,將沈勇送出家門的,只記得當沈勇熟悉的身影在樓道的拐角處消失之後,她砰地聲關上房門,抓起茶几上的錢拋向空中,伴隨着紙錢的紛紛飄落,然後一頭扎進門廳裡那套意大利真皮沙發裡,聽到的第一個聲音便是自己震天動地的號啕大哭。
無論是誰在場都不會對這發自內心深處的哭聲充耳不聞,若無其事,當然包括剛剛離家出走的沈勇。華之所以在沈勇面前一再強忍眼淚,故作鎮定,正是不想得到他的憐憫。
家庭將不復存在,憐憫只能讓受傷者得到更大的傷害。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華的哭聲才漸漸地減弱下來,這是因爲她哭累了。這時,她覺得自己的四肢已經麻木不已,就像抽空了血液一樣。她的失眠之夜從那個冬夜開始,她原本一雙明亮迷人的大眼睛從那個冬夜開始逐漸成長爲碩大的紅櫻桃。
現在,小眼劫匪就站在華的對面,注視着這兩隻碩大的紅櫻桃,心裡着實有些驚慌和同情,因爲他還從未見到過這麼一雙眼睛。
“哎,你怎麼不說話?”小眼劫匪用槍口蹭了蹭自己有些發癢的鼻子,又看了看黑洞洞的槍口,聲音低沉地說。
顯然,這已經不是劫匪們早就準備好了的臺詞,這個時候他應該對華說的是,鑰匙,保險櫃的鑰匙!錢,把所有的錢都給我交出來!
華還是毫無反應,動也沒動一下。
不過,趴在地上的四個銀行職員聽到這話,恐懼一下子減輕了許多,就像想起了孩提時代的遊戲一樣,他們想這是不是在拍電視劇或者是進行防搶劫演習。其中那個全國拳擊冠軍竟試圖從地上爬起來,笑容滿面地衝劫匪招招手,說聲哥們兒你好或者同志們辛苦了。
“別動!再動我就打死你!”看管拳擊冠軍的那個劫匪見狀動作有些誇張地揮了揮手中的槍,低聲說。
拳擊冠軍發現劫匪手中的槍有些怪怪的,比手槍長,比獵槍短,不知道是種什麼樣的新式武器,心裡充滿了好奇。他擡起頭來看着劫匪,心想你們別再演戲了,這點小把戲現在還能糊弄誰,前幾天報紙上還登過一篇關於防劫演習的新聞,說某市舉行演習時把一個正在存款的老頭嚇得犯了心臟病,人家已經聘請了律師正準備到法院起訴銀行呢,你們怎麼還不接受教訓?要是把人嚇出個三長兩短的,看你們如何收拾。這麼想着,他就真的站了起來,然後衝劫匪得意地笑着。
劫匪頓時感到有些奇怪,這個剛纔還嚇得如一攤狗屎一般的彪形漢子怎麼突然間吃了豹子膽,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看來這小子是不想活了,他想。
劫匪猛地扣動扳機是在拳擊冠軍的手伸向劫匪的槍的時候。其實,他是誤會了,拳擊冠軍本來只是想看看他手中的槍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新式武器,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並沒有想搶奪槍支準備反抗的意思。
砰!一聲沉悶的槍響再次將拳擊冠軍震倒在地。這是一杆獵槍,劫匪將槍筒鋸掉一截以便於攜帶和隱藏。拳擊冠軍是幸運的,在劫匪的槍還未來得及對準他的時候,槍就響了。在他伸手摸槍的同時,劫匪順勢一躲,槍口就衝向了天花板。
華被這槍聲驚醒了,儘管她剛纔根本就不是在沉睡。她那混沌模糊的腦際裡好像驀地炸響了一聲驚雷閃電,將她的腦海映照得亮如白晝,她的思維在瞬時間便變得一清二楚:有人來搶劫銀行了,劫匪就在眼前。
“有人搶劫銀行了!”華聲嘶力竭地呼喊道,“趕快報警!”
站在華對面的小眼劫匪自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槍聲嚇了一跳,按照他們制定的搶劫計劃,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能開槍,更不能打死人,因爲他們明白,如果動了槍又死了人的話,更能引起公安部門的重視,他們會調集精兵強將,窮追不捨,竭盡全力偵破此案,萬一落網罪過就更大了,性命也就保不住了。他們原本想不費一槍一彈就會大功告成,攜款而逃,因爲現在人們的膽量都跟老鼠差不多了。
華叫喊着撲向報警器的時候,小眼劫匪正回頭往槍聲響起的地方張望着,接着他便感覺到有人不顧一切地從自己的身前竄過去,堅硬的鞋跟重重地踩在他的腳面上,令他疼痛難忍,禁不住高叫一聲。
華正是被小眼劫匪的腳面絆倒在地的,就在她落到地面上的一剎那,頭還重重地撞在了一把摺疊椅上。小眼劫匪驚奇萬分地看到,剛纔死睡一般的這個女人突然變成了一隻下山老虎,勇猛無比,勢不可擋。她趴在地上,嘴脣磕破了,有鮮血自嘴角流出來,牙齒也紅紅的,不禁令人想起剛剛吃過人肉的野豹。她的四肢在不停地向前挪動,就像在做匍匐前進練習的戰士。她的右手盡力地向前伸着,伸向那個令劫匪膽戰心驚的報警器。
報警器就在拳擊冠軍的辦公桌下,那個拇指般大小的紅色按鈕的另一頭便是附近派出所值班室裡的報警電話。現在,這個紅色按鈕離華伸出的右手已經不足一米了,也就是說,只要她再爬出一步,就會警燈閃爍,鈴聲大作。但是,再爬出這一步實在太難了,小眼劫匪的一隻腳已經重重地踩在她的身上,報警器雖近在咫尺,卻似遠在天涯。
小眼劫匪的怒不可遏多半是由於華的從死睡到驚醒後舉動的巨大反差,他不禁對剛纔愚蠢的舉動惱羞不已。這個女人真是他媽的太古怪了,古怪得叫人難以置信。小眼劫匪想到這裡,擡腳惡狠狠地朝華猛踹一腳,然後終於舉起了手中的槍。
報警器跟小眼劫匪的槍同時響起,在紅色警燈的照耀下,四個蒙面劫匪聞聲奪門而出。在儲蓄所門口,他們強行攔住一輛紅色夏利出租車,並將車上的乘客一把拉了下來,然後鑽進車裡,命令司機加大油門,逃之夭夭了。
公安幹警在不到幾分鐘的時間裡便一批一批地趕到了現場,他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了這個儲蓄所,並進行了縝密細緻的大搜捕。於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傍晚,一場驚心動魄的銀行大劫案因爲華一雙紅腫如櫻桃般的眼睛與一副死睡般的神態,以失敗而告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