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司機王利東的手機驀地響起來的時候,他正在街頭的小攤上吃着羊肉串,喝着一杯劣質的散啤酒。人們發現,他的臉和脖子都已被酒精燒得通紅,很容易讓人想起猴子的屁股。這時是下午六點多鐘的樣子,天上還懶洋洋地落着一種叫雪或者雨的東西。有道是,春雨貴似油,今年水城的春天卻是多雨多雪的,風向也忽南忽北,毫無規律可言,所以,氣溫又是忽冷忽熱的,令喜愛美麗的人們不知道第二天應該穿什麼樣的衣服出門,才能與變幻莫測的氣溫相對應,不至於熱着或凍着。市民們盯着各種媒體上的天氣預報看了半天,翻箱倒櫃地把春天的衣服都找出來,最後的決定卻往往適得其反。
水城的春天就在這種飄忽不定的風向和忽高忽低的氣溫中到來了,無論是雨雪還是沙塵,都成了一種象徵,象徵着這個春天的不同尋常。
王利東的春天就像水城的天氣一樣,飄忽不定,無法預料。他如願以償地擁有了他想擁有的娟,自己還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幸福當中,卻又發生了一個另一個的意外,叫他措手不及,走投無路。
王利東放下酒杯,將手中的菸蒂彈出老遠,又動作誇張地打個酒嗝,才從腰中掏出手機,看了看。
有事找你,速回電話,馬大剛——手機的屏幕上這樣顯示着。
馬大剛?馬大剛找我幹什麼?王利東有酒精活躍着的腦子轉了轉,也沒轉出答案。自從在貴族夜總會的門口,王利東從馬大剛的手下救出了連喊救命的娟,他們就沒再聯繫過。對於像馬大剛這樣的人,他是敬而遠之的,儘管上學的時候,他們是關係不錯的夥伴。王利東要靠自己的辛勤掙錢,而馬大剛卻不是,這是他們兩個本質上的區別。王利東想不出馬大剛會有什麼事找他,就重新將手機掛到腰帶上,沒有去回電話,而是繼續吃他的羊肉串,喝他的散啤酒。
“老闆,”王利東站起來,衝正在烤着羊肉串的一箇中年男人高喊道,“再來一杯啤酒,十個羊肉串。”
在水城,像這樣烤羊肉串的小攤比比皆是,蔚然成風,每到中午,特別是每到晚上,馬路上就會冷不丁地冒出數不清的頭頂瓜皮帽的“新疆人”,濃濃的煙霧夾雜着水城味兒的“新疆普通話”,在馬路上,在城區的各個角落隨處飄蕩,將水城變成一個碩大無朋的天然烤箱,使其到處濃煙滾滾,空氣污濁。零散的燒烤攤不計其數,在城區西面的緯九路還形成了羊肉串一條街,一排排鏽跡斑斑的鐵皮烤箱橫貫南北,綿延十幾條馬路,或尖利或粗獷的叫賣聲通宵達旦,不絕於耳,焦煳的羊肉味兒調料味兒在城市的上空閒庭信步,悠然自得。羊肉串無疑是這裡的主業,主業的蓬勃發展,又帶動了副業的興旺,烤燒餅的,煮花生米的,賣茶雞蛋的,諸如此類的行當也隨之在此落戶紮根,使其更加熱鬧非凡,雜亂不堪。後來,這裡還出現了賣唱的歌女,一把二胡或者笛子爲伴奏,歌聲與濃煙一起縹緲升騰,相得益彰,使人不禁回憶起舊時水城的大觀園商場。一時間,原本狹窄閉塞的緯九路伴隨着烏煙瘴氣成了水城的繁華地帶,烤羊肉串成了水城的名吃,聲名遠播,使真正的水城名吃自慚形穢,不少外地人到水城都要去那裡一飽口福,爲其增光添彩。與烤羊肉串事業同時上升的還有水城的空氣質量,污染指數也直線上升,終於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聯合國權威機構將水城列爲世界十大污染城市,使水城首次在某一領域內達到世界十強。此消息一出,驚呆了水城人,原來自己生活在垃圾堆裡,長此以往,小命難保呵。這也使有關部門幡然醒悟,並由此帶動了整個水城市的環境污染整治。污水排放,燃煤鍋爐,汽車尾氣,等等的等等,都執行了嚴格的控制標準,各單位齊心協力,治理效果空前絕後,水城很快便從世界十大污染城市的名單上消失了,天空藍得讓人睜不開眼。只是烤羊肉串的業戶難以治理,成規模的緯九路很快就退路進廳,木炭也由其他輕污染的燃料所代替,最難對付的便是遍佈在市區各個角落裡的散兵遊勇了。這邊查封了,那邊又如雨後春筍般冒出,因爲羊肉串的利潤實在是高不可攀。每個業戶都是一名出其不意的游擊隊長,他們聲東擊西,晝伏夜出,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令有關部門防不勝防,頭痛腦熱。
王利東對羊肉串的偏愛程度是驚人的,他最多一次吃了三百多串,當然,那是和一個開出租車的同行打賭,誰吃得多誰就不用拿錢了。現在,他和娟的城市愛情還屬正常發展階段,他總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向娟傳達着愛的信息。上個星期天的夜裡,王利東在高架橋下面的水泥柱子上看到一張油印的醫療廣告,說有祖傳秘方治療腎病,幾副中藥見效,不見效就退款。他便如獲至寶,興奮異常地給娟打了電話,告訴她這個好消息。第二天,他和娟就迫不及待地根據廣告上的地址,開車跑到了一百公里外的一個偏僻小鎮,找到了這位江湖醫生。
江湖醫生姓馬,四十多歲的樣子,如果僅從他的一圈兒花白的鬍子上判斷,他可能還要老一些。醫生越老人們對他的信任程度就越高,治死的人越多經驗就越豐富,這在社會上已經是公認的顛撲不破的真理。馬醫生深知這一點,他本來就是少白頭,漸漸地鬍子也白了,好像上帝有意配合他行醫似的,他四十來歲就成了人們眼中的老中醫。他的醫道是家傳的,認識他的人雖然不多,但都知道他的父親幹過赤腳醫生,當年爲貧下中農抹過的紫藥水紅藥水要用缸來盛呢,真可謂紅得發紫了。他子承父業,有很多拿手的絕活秘方,幾乎是包治百病的神醫了。當然,他最拿手的還是什麼在現代化的大醫院治不好他就能治好什麼,三個療程見效,不見效退款,不信你就來試試。他的中藥配方一般都是三個療程,並讓病人三個療程以後來複診,以增加可信程度。令人遺憾的是,他特別謙虛,總是不願意看到任何一個接受過他治療的人康復後對他感恩戴德的神情,所以,三個療程以後他就搬家了,在另一個地方重打鑼鼓另開張,繼續着他的神話。
馬醫生之所以想起了治腎病,完全屬於突發奇想。那天,他閒着沒事看報紙,看到了一篇題爲“一隻腎拖跨了一個廠”的報道,說一家街道企業爲了給一名職工治腎病,最後把廠子拖垮了,賣了也不定能夠醫藥費。馬醫生又是個極其聰明的人,他想,這麼說來,腎就是聚寶盆,哪有不治腎病的道理?媒體上打廣告他花不起也不捨得這個錢,就僱了鎮上幾個中學生,讓他們滿世界地貼專治腎病的油印廣告,貼得越遠他給的錢就越多。那天,有兩個中學生決定要騎自行車到省城水城看足球,就想沾馬醫生點便宜,問他將廣告貼到水城多少錢。馬醫生琢磨,省城水城人多,有病有錢又有點傻的人就多,治腎病的廣告效果肯定也好,就一狠心,每人給了五十。這兩個中學生數學又學得特別好,一算賬,除掉球票錢,還能美餐一頓羊肉串,就騎上車子飛也似的跑到水城,貼完了廣告,看了足球,吃了羊肉串,過了一個美好的週末。他們也沒遵守諾言,馬醫生叫他們每人貼一百張,他們卻一共胡亂貼了十多張,將其餘的都撕成碎片,撒在了山東省體育中心體育場裡,爲泰山隊加油助威了。
王利東那天夜裡開車將兩位客人送到體育場附近的金三杯大酒店吃消夜,客人下車後,他突然有了想方便一下的感覺,就在體育場東面的高架橋下停了車,找到一根水泥柱子,方便起來。方便完畢,他打個寒戰,繫好腰帶一擡頭,正好看見了那兩個中學生貼的廣告。有病亂投醫,偏方治大病,於是,王利東就和娟給馬醫生送錢來了。
王利東是個細心人,來的時候把在水城中心醫院做的各種檢查的化驗單和病歷都帶了來,並誠惶誠恐地交給了馬醫生。
“常見病呵。”馬醫生看了眼病歷,說,“怎麼不早來?”
“以前不知道,剛看的廣告,就來了。”王利東解釋說。
馬醫生笑了,他爲給那兩個中學生的一百塊錢沒白花而高興。中醫講究個望聞問切,馬醫生精明幹練,最注重的是問。
“排尿正常嗎?”馬醫生捋捋花白的鬍子,看着王利東和娟,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