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的楊林已經變幻成兩個楊林,一個要不顧一切地衝進去,衝到華的病牀前,將這束代表了太多含義的鮮花送到她的手上;另一個卻被一縷縷難以用語言來表達的情愫緊緊地包圍着,纏繞着,使他的雙腿顫顫巍巍,如履薄冰,動不得半步。
楊林在病房的走廊門口站了足足有一個小時,忐忑不安的神情與猶豫躑躅的腳步引起了醫生護士們的注意。那時,來給華獻花的不計其數,卻沒有一個能達到楊林這種傷痛程度的,而且他還表現出如此矛盾的心理,就不能不引起人們的注意。當其中一個小護士看到他這副難過而有苦難言的神態,熱情地走上前來,問楊林是不是來看英雄華的時候,他竟然毫不猶豫地搖頭否認,並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
世上被人們稱爲悲劇性格的人有許多種,楊林也算奇特的一種,他的悲劇性格正在於他對待愛情及感情上的事一味地優柔寡斷,顧前瞻後。當年,華爲了恩而放棄了愛時,楊林是這樣,現在,當他心愛的這個女人身負重傷,他已經走到了病房門口,又發生了同樣的事。其實,這不是悲劇的性格,而是性格的悲劇,也就是說,性格決定了楊林的悲劇。在這不同尋常的一小時裡,他想了許多,應該想地想到了,不應該想的也想到了。總之,他認爲,他這個時候出現在華的眼前不合時宜的,是不能爲人所接受的,於是,他選擇了逃離,就像當年逃離這個城市一樣。
當年,楊林人走了,卻把情留在了水城;現在,他人走了,卻把心留在了病房。他看電視,讀報紙,給同學打電話,訊問他認識的中心醫院的大夫。華的病情一天天地好轉,楊林的心情卻一天天地低沉。華出院了,楊林心靈上創傷卻再次隱隱作痛,叫他茶飯不思,六神無主。他終於做出了一個令他膽戰心驚又歡欣鼓舞的決定,那就是,這次一定要見到華再回深圳,因爲人生的磨難和不測太頻繁了,頻繁得叫人目不暇接,始料不及,他不能說服自己保證以後就一定能再次見到華。於是,他精心策劃了一個同學聚會,把畢業分在水城的和離水城比較近的同學都約到水城來,並起了一個好聽的聚會名稱,叫“千年等一回”。
千年等一回,一首通俗歌曲中最通俗的一句詞,在這裡楊林賦予了全新的含義,俗的變成雅的。消息傳出,同學們無不歡呼雀躍,拍手稱快,因爲他們都想知道十年前的同學現在都變成什麼樣子了。但是,只有華反應冷淡,或者說,在華得知這次同學聚會是楊林一手策劃操辦的後,就反應冷淡,並最終決定不參加了。
其實,華的冷淡只是一種表象,她內心裡的東西是複雜的,不能言表的。楊林,自從她與楊林分手後就沒想到會去再次面對他,面對他那雙由失望到絕望,由絕望而空洞的眼睛。愛情是偉大的,而失敗的愛情更是偉大的。它的偉大之處就在於它能徹底改變一個人,摧垮一個人,讓一個人的心先於生命而死掉。那麼現在,華就想,楊林的心會在突然間死而復生嗎?他會忘記她給他帶來的傷害嗎?他會一如既往地愛着她就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嗎?即使是這樣,她能坦然面對這個傷痕累累的心嗎?她隱藏在心底的愧疚之感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嗎?楊林可以原諒她,但是,她能夠原諒自己嗎?
楊林知道,明白的同學也都知道,楊林的這次同學聚會的最終目的,是他能夠找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創造一個輕鬆自然的氣氛見到華。但是,華卻反應冷淡並決定不參加,同學聚會的意義在楊林的心裡失去了大部,就像一臺戲正準備開場,卻發現主角並沒有來,這齣戲還怎麼演?楊林痛定思痛,在這個叫華的女人面前,破天荒地做了一回勇敢的男人,親自打來電話,誠邀華出席同學聚會。不幸的楊林終算碰到了一次幸運的事兒,那就是華恰巧第一天上班,接到了這個電話。
“2月14日的同學聚會你知道嗎?”楊林沉默了一會兒,說。
“知道了,可是……”華一時語塞,遲疑地說。
“可是什麼?”楊林急急地問。
華的鼻子有些酸了,她知道,她自己不是在拒絕與楊林再次見面,而是在拒絕一份情感。這份情感所帶來的不幸已經令人抱憾終生了,又怎麼能忍心再讓其持續下去?
“可是……楊林,你別問了。”華說。
“華,我們都已經不再年輕了,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應該和不應該失去的東西早已經失去了。我們還擁有什麼?同學,我們是同學呵,華,我們畢竟是同學呵!我真心地希望你能參加這個同學聚會,我也理解你現在的心情,因爲我的心情跟你是一樣的。十年了,你還不覺得漫長嗎?我現在不敢想象十年後的你是個什麼樣子。華,同學聚會是輕鬆的,但我們還畢竟有那麼一段情在裡面,一時的尷尬是不可避免的,我都不知道十年之後再次見到你我會怎樣。這樣吧,2月14日下午五點,我在省實驗中學門口等你,先見個面,緩衝一下我們的情緒,然後我們就快快樂樂地出現在同學們面前,你說好嗎?”楊林說。
楊林的心是細緻入微的,細緻得就像由一縷縷無形的蠶絲精織而成的。華想,他考慮得是多麼周到呵,我又怎麼好推辭呵,可是又叫我怎麼樣去面對他呵?
放下楊林的電話,華就開始神不守舍了,如煙的往事漸漸地清晰起來,她時而感到傷心,時而又感到安慰,她與楊林在一起的日子一幕幕於腦海裡爭先恐後地閃現,揮之不去,酸甜苦辣交織,美景噩夢彙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