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勇注意到了華的異樣,也就是說她有難言之隱。那麼,這個人他肯定會認識,而且現在說出來這個人的名字,可能還會給他帶來不小的打擊。這個人到底是誰? 這個問號在沈勇的腦海裡一出,他的心跳馬上就加快了,臉色也陰沉下來,眼睛裡閃現着侷促不安的神情。
“說吧,華,都這時候了,你還懷疑我的承受能力嗎?你不會讓我大吃一驚吧?”沈勇及時發現並調整了自己的失態,深吸一口氣,說。
華不能不爲沈勇的窘態擔憂,她端起酒杯,說:“沈勇,還是不說了吧,這個問題還很重要嗎?我剛纔只不過是想猜測一下你的心思,來,我敬你一杯酒,祝願你以後幸福。”
沈勇舉杯一飲而盡,有些乞求地說:“華,這還能瞞得住嗎?我早晚也會知道的。再說了,我在你面前,沒有什麼秘密可言,我心中的那個女人還是那一位。說吧,別讓我再納悶兒了。”
“我想,沈勇,你是知道這個人的。”華雙眼緊閉,一口氣喝下杯中酒,訥訥地說。
“楊林!”沈勇脫口而出。
沈勇驚叫着喊出楊林的名字屬於不由自主,一種下意識。那年在青島火車站,他與楊林邂逅相遇,做夢也沒想到這個毛頭小子會成爲他的情敵,會讓他不得安寧,會讓他過着沒有愛情的生活。沈勇始終認爲,沒有這個楊林,華就不會對他的愛無動於衷,置若罔聞。
華被沈勇的驚叫聲嚇了一跳,她六神無主地看着桌子上的紅蠟燭,左右搖擺的火苗猶如她的心情。是呵,她對自己說,今天的這個結果是與楊林分不開的,如果在她的生命裡沒有楊林出現,她與沈勇也可能會成爲一對恩愛夫妻,白頭偕老。但是,上帝不但讓楊林出現了,還讓他們深深相愛了。那麼,這是楊林的過錯嗎?如果愛也有錯的話,這個世界還會如此豐富多彩嗎?還會有這麼多悽美的愛情故事嗎?
“沈勇,你恨楊林是嗎?”華聲音怯怯地說。
恨楊林?我能不恨嗎?這種事放在誰的身上誰會不恨?沈勇的情緒頓時激動起來,臉漲得通紅,嘴角抽搐着。他與楊林較量了這麼多年,他曾有幸成爲勝利者,擁有了華,卻只是個外殼。他最終卻還是敗下陣來,叫他妻離子散。僅從表面上看,是他先有了外遇,有了婚外戀情,他應該受到道德的譴責,而實際上卻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華的心從來就沒有屬於過他,她自始而終在愛着另外一個男人,她就不應該得到譴責嗎?她對得起自己的丈夫嗎?她就應該問心無愧嗎?
“恨?華,你問我恨不恨楊林是嗎?”沈勇說,說着喝了半杯酒,擡眼直逼着華,好像此時坐在他對面的正是楊林。
“沈勇,這不是楊林的錯。”華極力躲閃着沈勇的目光,說。
“是我的錯嗎?”沈勇馬上反問道。
“不!”華有氣無力地說,“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楊林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
沈勇點上煙,抽了口,說:“華,不管是誰的過錯,我覺得,你對我是不公平的。你也承認我是愛你的,可你爲什麼就不能愛我呢?我爲什麼就不值得你愛呢?”
華沒有勇氣面對沈勇扭曲變形的臉,她舉起雙手,捂在自己的臉上,有淚水自指縫裡流出。
“沈勇,事到如今,我只能向你說一聲對不起了。”華拿下手來,不再遮擋不盡的淚水,說,“我想,愛和被愛也是一種天意,兩性相悅靠得是一種緣分,你說是吧?要不一切都無法解釋。我爲你的愛感動過,但感動和愛情畢竟是兩碼事呵,你是一個值得許多女人去愛的優秀男人,但恰恰不是我。我的第二次生命是你的父親給的,這也是我爲什麼要嫁給你的原因,但是恩情卻不能轉化成愛情。愛情具有神奇的創造力,也具有神奇的毀滅力,它可以創造奇蹟,也可以毀滅一切呵。你,我,還有楊林都是追逐愛情的人,都是把愛情當作至高無上的人,難道這就是我們的過錯嗎?沈勇,我以前也曾經想到過,如果我是你,我會怎樣,我現在可以告訴你的是,我會重複你的路,而且不是現在,早就進行了。”
沈勇將菸蒂按滅在菸缸裡,說:“華,我相信你說的都是心裡話,但是,就是到現在,我仍然不甘心,或者說從內心裡不服氣。在我不漫長的生命裡,我經歷過許許多多的歡樂和痛苦,成功和失敗,但都是歡樂大於痛苦,成功大於失敗,而在你面前,我卻永遠是痛苦,永遠是個失敗者。華,你能告訴我,這是爲什麼嗎?”
這是爲什麼呢?我爲什麼就不能愛上沈勇呢?華在心裡這樣問着自己,但是她找不出答案。楊林離開水城這麼多年,爲什麼就不會愛上別的女人呢?爲什麼心裡總要裝着已經屬於他人的她呢?華馬上記起,楊林曾這樣對她說過,愛情是不可以重複的,重複的愛情都是虛假的愛情。那麼,愛情就不是電腦軟件可以有備份,愛情更不是複印機,可以拷貝出無數個一模一樣的圖案來。楊林的這番話不是已經在他們面前真真切切地應驗了嗎?
“沈勇,你不要這樣說好不好?”華用歉疚的目光看着沈勇,說,“你是個成功的男人,你不是一個失敗者,我不能愛你,可我卻不能不佩服你,不能不爲你自豪。”
沈勇慘然一笑,說:“華,其實在你面前承認失敗也沒有什麼,你畢竟是我愛上的第一個女人。儘管現在你我將各奔東西,但是,我始終覺得,這段情,這段日子是永遠不會從心裡消失的,我會帶着這段痛苦的回憶走到我生命的結束,這就是你所說的一個成功的男人最大的悲哀。”
華的眼睛再次潮紅起來,聲音顫顫地說:“沈勇,別說了,別說了好嗎?我知道我欠你的,我給你帶來的傷害是沒有辦法去彌補的,我只能說,對不起了,沈勇。”
沈勇忘情地一把抓住華的手,淚水奪眶而出,說:“華,沒有什麼對不起,只要你能明白我現在的真實感受,我就心滿意足了。”
“沈勇,我真的對不起你。”華的另一隻手輕輕地搭在沈勇的手上,立時熱淚盈眶,說,“我請求你原諒我,原諒我給你帶來的傷害。”
沈勇看着華的手,思緒如同華手上縱橫交錯的血管一樣,紛亂不堪。面對將永遠失去的這個他曾愛過的女人,他只有一種感覺,那就是痛,切膚之痛。
沈勇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雙眼微閉,說:“好了,華,不說這些了,說一點高興的事吧,下次再見面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呵。”
華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了,沈勇的每個表情,每句話,甚至每個動作,都帶着一股濃濃的傷感,悽悽的失落。她想,她應該爲自己感到驕傲,這是因爲世上竟有兩個男人在深深地愛着她,而且是一種真愛。遺憾的是,愛情是排他性的,是不能分享的,所以,有愛情就有傷害,就有不公平,就有這麼多的人間悲喜劇。
“沈勇,現在你可以美夢成真了。”華拿起酒杯,說,“來,我敬她一杯酒吧,我衷心地祝願你們幸福。”
坦白地說,沈勇現在的腦際裡沒有一點靚的影子,沈勇也並沒有把自己就要離婚的消息告訴靚,他這樣做不是想給她一個驚喜,而是因爲他太瞭解靚的性格了,她是一個不願承擔任何責任的女人,她敢愛也敢恨,又具有太多的同情心,不想再去繼續傷害華,不想徹底去毀滅一個家庭。如果他告訴靚他要離婚,她定會阻止他,甚至會加快她的離他而去,讓他竹籃打水一場空。在靚與沈勇轟轟烈烈地愛過之後,她準備將已經發生的一切存放在記憶中,就像他們在西雙版納拍下的相片一樣,閒來無事的時候,拿出來慢慢地欣賞,從中得到快樂。所以,她漸漸地疏遠了沈勇,讓沈勇茫然不知所措,讓他預感到她的終將離他而去諾言的實現已經爲期不遠了。
“好吧,”沈勇捏了下鼻尖,也舉起杯子,說,“你的心意我代她領了。”
華放下空杯,才發現剛纔自己說的話屬於言不由衷,想起那個叫靚的女人,她馬上就悵然若失了,心裡還酸酸的。事情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了,她爲自己的這種心情感到奇怪。
“你很愛她是嗎?”華在一陣莫名其妙的痠痛之後,說。
沈勇沒想到華會問到這個問題,他也不能理解華爲什麼此時的心情竟然會如此黯然神傷。我很愛靚嗎?我像當年愛華那樣愛靚嗎?沈勇不忍心做出否定的回答,因爲這對靚是一種羞辱。他與靚在一起的時候,是快樂的,是輕鬆的,有時還會心旌盪漾,不能自已。但是,他發現,每當他靜下心來的時候,他總感覺到往年的激情已經蕩然無存了,或者說,在他的內心深處已經不能產生那種發自肺腑的幸福陶醉感了。所以,他認爲,在這個女人身上得到的傷害,是不可能從另一個女人身上得到補償的,跌倒在愛情面前,想爬起來也是傷痕累累了,再多的歡樂與幸福也只是一種表象,最終留下的只能是痛。在華沒提出離婚之前,他並沒有意識到這些,而現在華幫他解脫了困境,使他得以堂而皇之地與靚結合,他卻一下子失去了當初的興致,好像什麼都無所謂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在作怪呢?自己對靚的愛是建立在對華的報復心之上嗎?一旦喪失了報復的目標,他對靚愛的根基就轟然倒塌了嗎?當時的如癡如醉以及對失去靚的恐慌只是一種虛情假意嗎?如果這一切都得到肯定的答覆,這對靚又是公平的嗎?
“華,你提了一個叫我難以答覆的問題。”沈勇扯着零亂的頭髮,說,“想說愛你不容易,想說愛誰都不容易呵。”
華顯然意識到自己提出的是一個愚蠢的問題,她一時的情緒波動使她失言了,她恨不能自己打自己一記響亮的耳光。
“沈勇,我今天晚上已經說過無數次對不起了,你看,現在我只能又說對不起了。”華自嘲地拍拍臉蛋,說,“好了,談談我們的女兒沈晨吧。我知道,她現在的不幸主要是由我造成的,請你放心,也請你相信我,我會加倍補償的。她現在還小,我只能帶她走了,我會讓她經常回來看你的,等她長大了,如果你願意讓她回來,我就讓她回水城,跟你在一起。”
“華,怎麼你要離開水城?你要去哪兒?”沈勇問。
“深圳。”華說,“楊林的事業在深圳,我只能跟他去了。不過,你放心,在沈晨懂事的那一天,我會告訴她,她有一個愛她的值得她驕傲的父親,她對自己的不幸可以恨我,但不能恨她的父親。”
沈勇的淚水情不自禁地流下來,他定了定神,說:“華,我知道,你是一個充滿愛心的女人,沈晨跟着你,我是放心的。我有個要求,你要常讓她給我打電話,還要常給我寄她相片,好嗎?”
華含淚點點頭,說:“沒問題,沈勇。”
此時,在他們的右前方,一支小樂隊正認真地演奏着一首首世界名曲,那個長髮披肩的薩克斯手也吹奏得投入而富有感染力。
沈勇擡腕看看錶,時間已經不早了,他叫來酒廝,遞給他一百元錢,說:“點一曲《友誼地久天長》。”
“友誼地久天長。”華怔怔地看着沈勇,重複道。
沈勇打開皮包,從中掏出一張存摺,交給華,說:“華,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希望你能接受。”
這是一張一百萬元的存摺,華是銀行職員,對數字特別敏感,一眼就能看出存摺上的錢是幾位數,她將存摺放在沈勇的面前,說:“沈勇,你的心意太重了,我承受不起,心意我領了,好嗎?”
沈勇喟然長嘆一聲,說:“華,你要相信我的誠意,我的事業發展到今天的規模,有你不可分的功勞,集團公司的每一分錢都應該有你的一份兒,我還覺得太少了,但我瞭解你的性格,就這些吧。”
“沈勇,我不需要錢,你留着發展事業吧。”華說。
沈勇將存摺塞到華的手裡,說:“華,如果你拒絕的話,我就不能不生氣了,或者說,是你對我的看不起。”
華覺得自己不能再拒絕了,她將存摺放進提包裡,說:“好吧,沈勇,我替你爲沈晨保存着吧。”
不多時,《友誼地久天長》的旋律在整個大廳裡迴響起來,滲透到每個角落,更滲透到沈勇的心裡,他默默無語地拿起啤酒罐,神情莊重地倒滿兩隻杯子,然後雙手端起酒杯,說:“老朋友怎能忘記掉,心中能不懷想?舊日朋友豈能相忘,友誼地久天長……來,華,乾了這一杯吧,爲我們的有幸夫妻一場。”
華拿着杯子,欲言又止,百般情感交織,千頭萬緒涌上心頭,任淚水跌至桌面,說:“沈勇,我會記住你的愛。”
沈勇低下頭來,雙手不停地顫抖,酒水晃出杯口。他本想在這個時候堅強起來,像個男人,像個勇敢面對不幸的男人,將淚水嚥進肚裡,將痛苦埋進心頭,說一些真誠祝福的話,用微笑與這個叫他愛叫他痛的女人告別。但是,華的一個愛字讓他的心理防線在瞬息間徹底崩潰,令他跌進感情的谷底,不能自拔。
“愛,愛愛愛!”沈勇一口氣喝下杯中酒,頓時涕淚滂沱了,聲嘶力竭地哭喊道。
華被沈勇的舉動驚呆了,她發現自己就像當年摧垮了楊林的感情神經那樣,再一次地摧垮了沈勇。她覺得,自己無疑是一個罪人,總是犯有不可饒恕的罪過。
“沈勇,”華將啤酒灌進嘴裡,不顧一切地撲到沈勇的懷裡,號啕大哭道,“饒恕我吧!”
沈勇緊緊地摟抱着華,眼神光亮如晝,嗚咽着說:“華,讓我再吻你一次吧。”
華仰起淚光閃閃的臉,眼睛卻不敢睜開,只是慢慢地張開了嘴,迎了上去。
這時,《友誼地久天長》的曲子戛然而止,大廳裡鴉雀無聲,男男女女的目光爭相轉到沈勇和華的身上。在他們的心裡,一對恩愛情人的形象就這麼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