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我沒想到當初那個蠢笨的丫頭,會有你這般能耐,會慢慢佈局……”言語到這,他話鋒一轉,“帶你離開皇宮的那個人是定國公主?”
“我以爲三殿下並不會感到意外?”皇甫穎沒有點頭,但也沒否認,“如果我身上的毒沒有解,那麼今日的我興許還是個蠢笨的丫頭,而你,多半還活得逍遙自在。”二小姐不僅給她解毒,並且給了她自信,給了她活下去的勇氣,如果有來生,她會好好報答二小姐,報答她的恩人!
“你已得償所願,離開吧,我不會讓人攔你……”皇甫燁磊閉上眼,喃喃道,“我該死,是我害死了你娘,你爲她報仇沒有錯。”有因就有果,既如此,他還活着做什麼?
再者,就這件事,他還能活着麼?
“不,我不要就這樣離開,我要皇上知道你和淑妃的惡行,我要爲我娘討回公道。”皇甫穎搖頭,堅決拒絕。
“如果我有命活着見到父皇,我會向他坦白一切。”報應,這就是他的報應,是他罪有應得,怨不得旁人。
皇甫穎冷冷道,“我憑什麼信你?”
“你……”皇甫燁磊嘴角牽起一抹苦笑,沒再說話。
腹內絞痛,他額上冷汗涔涔滾落,臉色蒼白如紙,整個人看上去很冷很冷。
死一般靜寂的屋裡,他閉着雙眼,皇甫穎冷盯着他,眼裡除過仇恨,再無其他。
連城和皇帝指派的那兩名太醫到三皇子府後,看到屋內的情景,腦中靈光閃過,似是瞬間明白過什麼,只見她凝向皇甫穎,看着如木樁般站在自己眼前,滿目仇恨盯着三皇子的小姑娘,試探着喚道,“穎兒……”
“……二小姐。”皇甫穎從皇甫燁磊身上收回視線,對上她的眼眸,訥訥道,“對不起。”她眼裡沒有情緒,什麼情緒都沒有,她只是爲自己不聲不響離開侯府,向面前這容貌絕美,氣質出塵,感覺卻尤爲熟悉的女子說對不起。
在三皇子府,她時有聽到下人議論定國公主,議論熠王妃的事——容貌變化,靈月公主……
然,在她心裡,二小姐再怎麼變,都是二小姐,都是她的恩人,都是她皇甫穎最爲尊敬之人!
果真是那個小丫頭,連城眸光閃動,半晌沒有說話。
“熠王妃,三殿下……”從宮中來的那倆太醫,分別爲皇甫燁磊診脈後,互看彼此一眼,搖搖頭,然後齊看向連城。
聞聲,連城沒說什麼,只是挪步到牀邊,抓起皇甫燁磊的手腕搭脈。
“皇嬸,不用這麼麻煩了,我想進宮面見父皇。”皇甫燁磊睜開眼,想要抽出自己的手腕,卻聽連城淡淡道,“別動。”
片刻,她被連城扶起,背對而坐。
掌心微運力,連城將手貼在他背上,“忍忍。”“噗”一聲,皇甫燁磊張嘴,噴出一口黑血,那血從腹部涌上喉頭的瞬間,痛得他好一陣驚鸞。
“銀針消毒。”放皇甫燁磊平躺倒枕上,她轉向皇甫穎,“你先到院裡侯着,一會一起進宮面聖。”
皇甫穎沒有說什麼,轉身低着頭走出房門。
其中一名太醫遞上消過毒的銀針,連城伸手接過,示意另一名太醫解開皇甫燁磊身上的中衣,待一切就緒後,她神色專注,開始下針。
她扎針的手法快而準,一絲含糊都沒有。
約莫過去一刻鐘,她逐一拔下皇甫燁磊身上的銀針,起身走向門外,對那倆侍衛道,“進屋伺候三殿下更衣。”
“是。”那倆侍衛恭謹應聲。
“回屋收拾乾淨。”目光落到皇甫穎臉上,她眸光輕淡,淺聲道出一句,沒再多言。
皇甫穎自是知道她的話是何意,抿了抿脣,低應聲是,很快走遠。
樑榮先一步回宮,知曉皇甫燁磊這邊的大致情況後,皇帝着人通傳淑妃,在御書房中侯着連城一行進宮。
“那丫頭是什麼人,她爲何要給老三下毒?”坐在御案後,皇甫擎臉沉如水,凝向樑榮問。
樑榮躬身立於一旁,恭謹道,“這點老奴也不知。”太醫從皇甫燁磊房裡走出,他有上前問了兩句,得知三殿下是中毒導致吐血,加之屋裡站着的院裡站着的那個滿目仇恨的小丫頭,方猜出些許大概,繼而連忙趕回宮,向皇帝稟報。
繼樑榮回宮沒多久,皇甫燁磊便乘坐馬車隨連城等人一路行至皇宮。
看着被侍衛扶着走進御書房,準備跪地向他行禮的三皇子,皇甫擎皺了皺眉,臉上卻看不出什麼神色。
“行了,你身體不好,還是坐着回話吧!”淑妃站在一旁,看着三皇子,眼眶泛紅,淚水不受控制地連連滴落,皇上心裡還是有她的皇兒的,要不然也不會免他行禮,但是她看到的卻是三皇子執意跪倒地上,“父皇,兒臣有罪!”皇甫燁磊強撐着跪直身體,一臉痛悔道。
皇甫擎沒有說話,而是將目光落在連城身上,問,“老三的病能治嗎?”
“可以醫治,不過康復時間怕是比較長。”有杜院首他們研製出的新藥,抗生素,治好皇甫燁磊的病,問題不是很大,但過程卻很是熬人,如果堅持不下來,功虧一簣也是有可能的。
沉默良久,皇甫擎心裡輕舒口氣,揮退宮人和太醫,只留下連城和淑妃,還有三皇子在御書房中。
“你有罪?”深沉不見底的眼眸鎖在皇甫燁磊身上,皇甫擎眉頭微挑,緩緩道,“說說你犯了什麼罪。”
淑妃自然不知兒子要說什麼,可她一顆心七上八下,總覺得會有什麼不可挽回的事要發生。
“磊兒,你是病人,能犯什麼罪?快些起來,莫在你父皇面前亂說話。”
“不想回鹹怡宮,就安分點。”掃她一眼,皇甫擎沉聲呵斥。
淑妃聞言,嚇得忙低下頭,不敢再言語。
“說吧。”皇甫擎將目光落回三皇子身上,帝王威嚴全然彰顯了出。
皇甫燁磊應聲是,接着跪伏在地,訴說起自己年輕時做下的荒唐事。
“……磊兒,你……你別亂說……”淑妃捂住嘴,眼裡滿是不可置信,她沒想到三皇子會說出往事,會說出那大逆不道的辛秘之事,她出言阻止,卻只是徒勞,三皇子看都沒看她,將事情從頭到尾,到柯常在自行了結,再到皇甫穎對他說的那些話,向皇帝一五一十,和盤道出。
皇甫擎聽完,自是震怒異常,但龍顏上除過陰霾,再看不出旁的情緒。
作爲一國之君,他有足夠強的自控力,加之三皇子所行之事,乃皇家醜事,鬧出動靜過大,只會讓他,讓整個皇室的顏面,蕩然無存。
兒子玷污父親的女人,這在尋常人家,都是見不得光的醜事,更何況是天下萬民的表率——皇室。
後宮女人說多不多,但說少也不少,而死去的柯常在,在他腦中還真沒什麼印象。
“定國,那丫頭的身份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皇甫擎沒再看三皇子,也沒看淑妃現在是何表情,他凝向連城,沉穩,凝重的嗓音倏然揚起。
連城神色淡淡,與他眸光相對,“當年在御花園偶遇穎兒,那時我就有些懷疑她的身份,畢竟宮有宮規,一個毫不起眼,穿着比宮女還要差的小丫頭,不僅雙頰腫脹,且體內很早就被人下了抑制生長,延緩智力發育的藥物,這很難不引人猜疑。”
稍頓片刻,她抿了抿脣,這才接着啓口,“直覺告訴我這裡面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我也不想多管閒事,但那孩子拽着我的裙襬不放,加之當日宮裡好像有一座宮殿起火,我就想這未免太巧了些。後來母后見那小丫頭不肯鬆開我,就讓她隨我回府。”
“出宮後,我有問過她的名姓,她只說自己叫穎兒,多餘的話一句也不肯說。回到侯府,我用藥物慢慢幫她排出身上的毒素,過了些時日,那小丫頭的樣貌漸漸發生改變,就是個頭也長高不少。”
“領兵作戰,再到我從靈月返回,嗯,準確些說,也就是近期我才知道她在我率軍出征不久,便偷偷離開了侯府。今晚我去三皇子府上,看到一個小丫頭滿目含恨,站在屋裡,雖然她的樣貌有做改變,但那雙眼睛我還是識得的,就這樣,我認出她就是穎兒,便將人一併帶進了宮。”
“讓她進來吧!”皇甫擎捏着眉心,靠坐在椅上,好似瞬間疲憊得很。
他還有一位公主,一位他以爲死在母腹,沒有降生的小公主。此刻用心回想,他似乎對那位柯常在有那麼點模糊印象。
——住在鹹怡宮,存在感很弱,性情柔和,話極少,甚是靦腆的女子。
他沒怎麼寵幸,似乎,好像就那麼一次,她便有了身子,對此,他並沒有多歡喜。
女人,後宮中的女人,即便是皇后,都不外呼是他爲皇室開枝散葉的工具。
只不過皇后與他有着、其他嬪妃沒有的夫妻情分,所以,他對皇后還是不同的,甚至對她用了幾分真情。
皇甫穎被連城喚進御書房,她沒有四處亂看,但也沒有朝御案後的帝王下跪。
她倔強地看着那個樣貌俊挺,不見有絲毫老態的帝王,他……他是給予她生命的父親,卻……卻並不知道她的存在,她不知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
恨?不,她不恨。
就像娘說的那樣,他什麼都不知道,那她又從何恨他?
可是他是皇帝,是這皇宮的主人,他怎就不知淑妃的伎倆,不知她的母親被三皇子欺辱,不知她們母女沒有死在難產中,不知她和娘苦巴巴地活在那方死氣沉沉的院落中?
是他沒心,對,肯定是他沒心,如果他心裡有她們母女,或許就不會發生那麼多事,就不會有娘被辱……
所以,從根上來說,她還是恨這個男人的,恨他的無心,改變了她們母女的命運;恨他的無心,讓她失去唯有的親人;是他的無心,讓她不得不出手爲娘報仇。
“你恨朕?”皇甫擎在她走進御書房那刻,目光就鎖在她精緻美麗,隱約間有些熟悉的臉兒上,他問她,問眼前這個身上流着他的血,眼神倔強的小女孩。他仿若看到了她心底,知道她在想什麼似的。
皇甫穎先是點頭,轉瞬又搖頭,她怕那落在她身上的迫人視線,但即便再怕,即便雙腿打顫,她依舊倔強的與皇帝對視,“我是恨你,恨你沒有護住我娘,沒有護住我們母女,但我又不能恨你,娘臨死前說過,她說你並不知情,還要我別恨你,告訴我你是喜歡我的,我那時是反應遲鈍,可我知道娘心裡滿滿裝的都是你,所以,我不打算恨你,就算再不願,也不打算恨你,因爲我不想娘不開心。”
她聲音微顫,卻不卑不亢,將自己要說的話,沒有絲毫隱瞞地向皇帝一一道出。
“是朕對不起你們母女,要恨你便恨吧!回頭朕會……”
“不要。”似是知道皇帝要說什麼,皇甫穎拒絕道,“謝謝你讓娘懷上我,但我不要做公主,不要留在皇宮,這也是我孃的心願。”
皇甫擎長嘆口氣,擺擺手,“你先退下吧!”皇甫穎朝三皇子和淑妃身上看了眼,方行禮而去。
“既已知罪,你覺得朕該怎樣懲治你?”好一會沉默,皇甫擎凝視皇甫燁睿,臉色凝重,語氣低沉,出言問道。
淑妃不知何時已跪地,只見她哭訴道,“皇上,一切都是臣妾的錯,是臣妾沒有管教好磊兒,才致他年少做錯事,您要懲治就懲治臣妾吧,磊兒現在還病着,您就饒過他吧!”在事實面前,她就算想狡辯,也已回天乏術。
唯有誠懇認錯,或許……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一線活下來的機會。
皇甫燁磊慢慢擡起頭,眼裡盡是孺慕,他看着皇帝,看着自己從小就孺慕至極的父皇,道,“求父皇饒母妃一命,柯常在的事都是兒臣犯下的罪孽,而母妃只是護子心切,才用那樣的法子瞞天過海,矇騙父皇,多年來,爲此事,母妃沒少責罵兒臣,都是兒臣鬼迷心竅,一步步錯下來,終落得報應。兒臣知錯,也知道自己該怎麼做。”說完,他也不等皇帝說話,倏地就強行催動真氣,不顧體弱,自斷筋脈,爲自己犯下的錯贖罪。
鮮血從嘴裡噴出,皇甫擎才發覺不對勁,“老三……”太過猝然,他根本來不及反應,就是連城,也沒想到皇甫燁磊會這樣。
淑妃怔住了,看着三皇子身體倒地,嘴角不斷涌出血,她淚眼怔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待腦中有了意識,她立時驚駭異常,整個人跪爬至連城面前,磕着響頭道,“熠王妃!熠王妃救我兒,熠王妃,你快救救我兒吧!”
連城沒有看她,而是直接走到皇甫燁磊身旁,蹲身爲他診脈。
“筋脈盡斷……”收回手,她擡眼看向皇帝,搖搖頭,表示已沒救回的可能。
皇甫擎眼底閃過一抹痛色,好一會,才點點頭,意在他知道了。
孽子即便該死,可就這麼死在他眼前,身爲父親,他……他還是有些難以接受。
闔上眼,他背靠椅背,搭在扶手上的手不由收緊,再收緊,以此掩飾他心底騰起的悲痛。
那是他的孩子,是他看着長大,雖行事有些荒唐,卻終究還是他的孩子,就這麼……就這麼……
“磊兒……”淑妃臉色慘白,強自鎮定,卻仍難掩心底的傷痛,以及那不好的預感,她撲向三皇子,淚流滿面地攬三皇子靠在自己懷裡,伏在他肩頭哭得泣不成聲,“磊兒,爲什麼?你爲什麼要這樣?是母妃的錯,都是母妃的錯,母妃不該從小逼你,不該那麼嚴厲對待你……”
皇甫燁磊看着她,想要擡手拭去她臉上的淚,奈何沒有那個氣力,他扯脣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不怪母妃,是孩兒不爭氣,才做錯事,累及母妃沒少爲孩兒操心……”
“不……不!你沒錯,都是母妃的錯!”淑妃瘋了似的直搖頭。
“母妃要活着,要活着……”他的聲音越來越弱,可他還是不放心淑妃,不放心自己的母妃,他吃力地擡起頭,看向御案後,“父皇……求您答應兒臣,饒母妃不死……父皇……兒臣求您……”
皇甫擎睜開眼,看向他,眼底帶着隱痛,終頷首。
“謝……謝父皇……”斷斷續續說完這句,皇甫燁磊望向淑妃露出孩童般的純真微笑,卻沒再言語,慢慢闔上了雙眼。
淑妃抱緊他的屍體大哭,“磊兒!”
連城站在原地,脣角抿了抿,望向皇帝道,“父皇若是再無事吩咐,定國就此告退。”
“穎兒不願認祖歸宗,你說父皇該如何是好?”皇甫擎仿若一下子老了好幾歲,他看着連城,就皇甫穎的事問道。
“這……”連城有些無語,且不解皇帝幹嘛問她這個,但短暫靜默後,她怎麼想的,也就怎麼說了,“我覺得還是維持現狀好些。”認皇甫穎,無疑會提起舊事,加之今晚發生的事,這很不容易會讓人禁不住聯想,二者是否有關聯,而柯常在之前就住在淑妃宮中……反正她是覺得極爲不妥。
皇室爆出醜聞,民間百姓明面上不會說什麼,但背地裡說什麼誰又能管得住?再者,事情一捅開,於穎兒母女的名聲也不怎麼好。
皇甫擎沒有作聲,連城咳了兩聲,又道,“穎兒自個也不願回宮,父皇就當是成全她的心願,如果實在覺得對不起她們母女,父皇大可以找個由頭,將已逝柯常在的名分提一提,而後再從其他方面對穎兒做出彌補,這樣一來,穎兒應該是不會拒絕的。”
“就按你說得來。”連城能想到的,皇甫擎這個帝王自然也能想到,權衡利弊,他贊成連城之言,“穎兒既然和你親近,那父皇就將她交給你了,日後多看顧她一些,知道麼?”
連城點頭,“父皇放心,我會的。”皇甫熠將包子安置好,又交代郝嬤嬤幾句,便趕往三皇子府,卻發現包括三皇子在內,連城一行去了皇宮,於是他又提起輕功來到宮裡,御書房中發生的事,憑着過人的耳力,他幾乎都有聽到。
看到連城從裡面走出,他也沒多問,攬住她的腰身,就往宮門口走。
“穎兒,你還愣着做什麼?快跟上。”連城喚上皇甫穎,三人步履不急不緩漸行走遠。
而淑妃抱着三皇子的屍體哭夠了,見皇甫擎從御案後走出,她忽然發了瘋地嘶吼道,“爲什麼?磊兒也是你的皇兒,你爲什麼要看着他死,爲什麼?”輕放下兒子的屍體,她身形搖晃,一步步走近皇甫擎,“你不喜歡我,連帶着不喜歡磊兒,告訴我,你到底喜歡哪個?”
這一刻,她顧不上什麼叫忤逆,什麼叫不應該,她只知她的皇兒沒了,只知這高高在上的男人生生地看着她的皇兒死在眼前。
她恨,恨這無情的男人,恨這從來沒真正關心過他們母子的男人!
皇甫擎站在窗前,凝向她,哼了一聲,“你還有臉問朕爲什麼?如果不是你從小給他壓力,給他灌輸那些不該有的心思,他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我給他壓力?我還不是爲了他好,生在皇室,要是從小不嚴格要求自己,遲早有一日會成爲兄弟劍下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