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怒極,將他好一通斥責。
父子二人就那麼僵持着,待夜幕緩緩落下,王上這才長嘆口氣,擺擺手讓他回朝暉殿。
晚風微涼,撩起他的袍擺,一進寢殿,海晏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靜,靜得太過離奇,往日這個時候,他基本都能聽到有說話聲從內殿傳出,今個卻什麼都聽不到?
心念一閃,他疾步走向內殿,結果卻什麼都沒看到。
沒人!
藍薇兒沒在,寬敞舒適的牀上,她也沒在,她們會去哪裡?天色已黑,即便在殿外的花園中玩鬧,也該回來了,海晏這樣想着,緊跟着不好的預感涌上心頭。
轉身,急忙走出寢殿,他在花園中四處尋找着,除過蟲鳴的叫聲,還有脈脈月華流轉,空蕩靜寂的花園中再無其他。
“你最好別讓我找到!”眸光冷冽,他無聲道出一句。
擔心鬧出太大的動靜不好收場,海晏在確認傑克和藍薇兒沒有走出朝暉殿的區域後,獨自在花徑中慢步而行。
她能去哪裡?
假山怪石後,花海中,小橋上,都不見人影,她還能去哪裡?
驀地,他腦中電光一閃,隨之騰空而起,飄向竹林小徑。
月色清明,楓葉林中宛若鋪上了一層銀霜,海晏飄過竹林小徑,自空中飄然落下。
他身上氣息迫人,朝楓葉林深處一步步走去。
周圍靜寂無聲,他走得很慢,清冷的目光不時四處看着,直覺告訴他,自己要找的人有在這裡出現過。
血腥氣?忽然,一股子淡淡的血腥氣飄入他鼻中。
海晏心一緊,提氣就躍向血氣之源。
“那不是你,那一定不是你!”明亮的月光下,他看到一女子趴伏在地上,走近一看,海晏口中低喃,蹲身在地。
熟悉的衣物,是他早起看到她穿的那身衣物,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出事?
他不信!
伸出手,他想掰正地上的女子屍體,動作卻倏地停滯在空中。
腐爛之氣?他有從屍身上聞到腐爛之氣,即便這是她的屍體,即便她今個遇害,也不可能一天功夫不到,就發出這中難以入鼻的氣味。
慢慢的,他站起身,篤定這不是傑克的屍體,因爲除過那熟悉的衣物,他感覺不到一絲熟悉感。
擡眼,他盯着前方不遠處的青月殿,目中驟然染上怒色。
“三殿下呢?”疾馳至三王子的寢殿,他看着一樣貌清秀的男子道。
那男子是海明身邊的近衛,也是他身邊最爲信得過之人。
海明喜歡靜,加之脾性怪異,整個青月殿中的奴僕並不多。這會兒奴僕們都已回各自的住處安寢,只有他的近衛青雲在殿中,好似專門爲等海晏而留在這。
“主子離島了。”青雲恭敬一禮,邊說邊從袖中掏出一封信遞給海晏,“大殿下果真英明,沒用多長時間就找到這裡。”
海晏臉色陰沉,從他手中接過信,“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主子說殿下看過信就知道。”青雲恭謹作答。
拆開信,海晏一目十行,看着看着手上倏然一緊,那被他攥在掌心的信紙,很快化爲灰燼,自他鬆開的掌心中飄散而開。
“藍薇兒呢?”他冷聲問。
青雲手指一旁的矮榻,“昏睡着。”
“你明知三殿下的身體,卻還幫他做這種事,是不怕我動怒治罪於你,還是在你心裡巴不得三殿下早些離世?”
海晏身上殺氣外溢,一字一句冷若冰刃。
“主子交代什麼,作爲屬下,奴便做什麼。”青雲面色如常,回他一句,頓了頓,他揖手又道,“主子從未去過陸上,這也是他的心願,還望殿下成全。”
想起那一抹白色清絕的身影,海晏抿脣沉默良久,方道,“那具女屍是怎麼回事?”
青雲將知道的如實相告。
海晏沉着臉命令道,“屍體從哪兒盜來就送哪兒去。”
“主子原本也是這麼交代的。”青雲點頭,道出一句。
夜晚的風實在有些涼,尤其是還在一望無際的海上。傑克坐在甲板上,吹着清涼的海風,望着月下的海平面,思緒不由自已地飄回了忘憂島。
“他發現我不見了,一定很氣憤。”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坐在她身旁的海明聽,“希望藍薇兒不會有事。”
海明斜瞥她一眼,嘴角漾開一抹笑意,不過,那笑落在傑克眼裡,卻覺得很不順眼。
“藍薇兒不會有事,至於你,王兄這會多半正看着一具屍體,面無表情命人埋了呢!”
傑克一怔,但轉瞬便恢復常態,勾起嘴角,笑道,“若真這樣,我巴不得呢!”
“你就不問問是怎麼回事?”海明挑了挑眉,嘴角噙笑看着她。
接觸到他那陰陽怪氣的笑,傑克語氣平靜,道,“有必要問嗎?”
“看你的神色,我真覺得有些怪怪的,莫非你……”海明俊美的容顏湊近她,卻不等他話說完,就被傑克出言截斷,“謝謝你考慮周詳,讓他以爲我死了,不會再找上我,揪着我不放。”
海明瞥她一眼,目光挪向海平面,突然道出一句,“我第一次到陸上呢!”
“你真不打算回去了?”傑克問,男人沒看她,也沒回答她。
沉默,海明的目光鎖在海平面上,脣角緊抿,沉默不語。
他沒有說話,大船抵至岸邊,兩人隨着衆人登陸,他都沒有說話。
“這是哪裡?”因爲趕集市,那些下了船的鮫人,揹着沉重的貨物不多會已經走遠,徒留傑克和海明兩人走在陌生的樹林中。
藉着月光,傑克發現此地極爲隱秘,也甚是清幽,很難被人發現有艘大船停靠在岸邊。
丫的純粹瞎操心,船在山腳最爲偏僻,常年不來人的野生湖邊停放着,能輕易被人發現嗎?
海明在她身旁走着,聞言,“我不知道,咱們先找個地方落腳,等天明再決定往哪走。”他聲音顯得有些疲累,這令傑克很不解。
距離下船,他們才走了不到半個時辰,這貨怎就喘氣略粗,好似很累的樣子?
“你很累?”傑克問出心中的疑惑。
迴應她的是海明一句還好。
“既然不累,咱們再往前走走。”傑克淡掃身旁之人一眼,加快兩步與海明拉開兩米多距離。
樹林茂密而深幽,兩人一前一後再次前行有兩刻多鐘,終於看到不遠處有座破敗的房屋。
走近,方發覺這是一座破廟。
裡面供着一座泥菩薩,樑上蛛網密佈,地上亂七八糟,很難找到一塊乾淨的歇腳地。
“打掃出一塊地方,生上火。”海明說着,從袖裡掏出個小瓶,倒出一粒藥丸,慢慢塞進嘴裡。
傑克看他一眼,不情不願撿起地上的乾草,順着一面牆鋪好,而後,又在近旁生起一堆火,“好了。”脣齒間溢出一句,她率先挨牆坐下。
“手腳倒挺麻利,一點都不像個貴族小姐。”海明在她一旁坐下,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傑克看着火堆,沒搭理他。
海明以爲她怕了,不由道,“怕了,想回島?”傑克擡眼,目光落在他身上,嗤笑道,“有什麼可怕的?能一心要離開,我就不會想着回去。”頓了下,她又道,“將我體內的蟲子拿掉吧!”
“沒到時候。”海晏道出一句,不再看她。
外面涼風呼呼吹個不停,破落的窗戶不時發出“咯吱吱”的聲響,看着四周圍的髒亂,破敗樣,傑克只覺自個悲催的不得了,兩世加起來,他還沒受過這樣的苦呢!
肚子“咕嚕嚕”一陣叫,她皺了皺眉,轉頭看向一旁的男人,“有帶吃的嗎?”
熟料,卻沒聽到對方答覆。
“你究竟怎麼了?”明明是個爺們,竟虛弱得縮作一團,整個人像篩子一樣,不停地瑟瑟發抖,額上一頭大汗。
盯着海明,她眉頭微擰,再次問,“你究竟怎麼了?”特麼的,千萬可別一聲不響地死在這。
“喂,小明,說說你怎麼了?”伸出手,她戳了戳男人的胳膊。
海明的頭搭在膝上,一動不動,只管顫抖不止。
“你可別死啊!我身上的蟲子還需要你拿出來呢,若是你現在就死了,我保證會將你的屍體丟給這山裡的狼吃。”
傑克語落的瞬間,原本紋絲不動的海明倏地擡起頭,面色蒼白,表情狠厲,一雙呆滯的眼眸緊鎖在她的臉上,宛若兩柄冰冷的利刃一般。
“你這樣看着我做什麼?”神經病,老子好心關心你,不領情反怒目而視,要死趕緊死吧!傑克心裡先是一突,跟着涼涼腹誹一句。
熟料,就在這時,海明驀然間蜷縮倒地,喉中發出一聲嘶吼,那聲音好似極度痛苦,聽得人汗毛不禁豎立而起。
沒等傑克從驚怔中回過神,他擡起頭,一口鮮血倏地噴出口。
“喂,你到底怎麼了?”睜大雙眼,朝地上的血漬看了眼,傑克伸出腳踢了踢海明的身子。
該不會真的死了吧?
海明此刻已然無力地躺倒在乾草上,雙目禁閉,一動不動,面如死灰狀。
腦中一躍出這個念頭,傑克哪裡還能坐得住,只見她迅速靠近海明,將他身子扶起,靠在自己身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臉,嘴裡一併憤憤道,“醒來,你給我醒來聽到沒有,快點,你快點給我醒過來……”該死的,他好不容易在這與老大重聚,有着許多未完成的事還要去做,絕不能就這麼死在此地!
“三殿下!海明!小明!我喊你祖宗行不行,你醒過來吧!”
探鼻息,很弱,近乎沒有。
傑克忽地牙一咬,朝着海明的俊臉一巴掌就扇了下去。
隨之,一聲低弱的吃痛聲傳出。
“你醒了對不對?醒了就再吱一聲!”搖着海明的身子,傑克眼裡染上一絲欣喜。
海明皺了皺眉,跟着慢慢睜開眼,看着她,語聲艱澀,道,“沒死呢,鬼嚎什麼?”
“沒死就好,沒死就好!”傑克輕舒口氣,將他的身子挪到牆邊靠好,“你要是剛纔真一命嗚呼,我就算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不放過我,是因爲喜歡上了我麼?”注視着她,海明眼神有些複雜,但轉瞬便恢復常態。
傑克鄙夷道,“你沒做夢吧?”海明聞言,視線由她身上挪開,朝忘憂島方向望去,“那就是擔心再也見不到王兄……”他人是醒轉過來了,可身體卻依舊很虛弱,聲音幾乎微不可聞。
擔心見不到海王八?
他擔心這個?
真好笑!
按住“咕咕”叫的腹部,傑克眼睛半闔,懶得再和身旁之人做口舌之爭。
半晌,海明的精神似是好了點,只見他闔上眼,盤膝坐好,開始調理內息。
傑克是在不知不覺中睡着的,當她睜開眼時,天色已經大亮。
“醒了就走吧!”熟悉的聲音飄入耳裡,她擡眼望去,就見海明長身玉立,在旁站着,臉色雖還有些蒼白,但比之夜裡要好過很多。
他瞅着她的腹部,嘴角漾開一絲若有若無的笑,“不餓嗎?”不等傑克說話,他又道,“你不餓我的侄兒怕是已經餓得很呢!”
掃他一眼,傑克起身就往門外走,“別再我面前提什麼侄兒!”海明跟在她身後,笑笑道,“爲何不能提起?”
“我不會生下一條魚。”女人生孩子很痛,他是爺們,纔不要受那種痛苦。
海明臉色一沉,一把攥住她的腕部,“你要是敢對我侄兒不利,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放手!”傑克停下腳步,瞪向他,“我真特麼後悔認識你,後悔上了你這條賊船!”
丟開她的手,海明哼了聲,道,“只要有我在,你休想亂來。”
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加之傑克此刻餓得前胸貼後背,哪有心思顧上料理腹中的小魚。
因此,她沒再逞口舌之爭,繼續提步前行,只希望趕快抵達就近的小鎮,找個客棧好好飽吃一頓,然後再美美睡一覺。
悲催的是,兩人拖着疲憊的身體,來到就近的鎮子上,卻發現誰也沒有帶銀兩。
“我說小明童鞋,你到底有準備什麼?”說什麼給他五天時間做準備,這會子看來純粹就是扯淡,兩人身上連一錢銀子都木有,難不成就這麼每天喝西北風,露宿街頭,破廟?
傑克抱臂,看向海明的眼裡有着毫不掩飾的鄙視。
海明心裡一陣苦笑,長這麼大,他的生活起居都有奴僕打理,哪裡用得着他費心,又怎會隨時往身上裝銀錢?
見海明皺眉不說話,傑克又道,“怎麼辦?你不會是打算咱倆以後乞討度日吧?”
“餓不着你。”海明朝街邊林立的鋪面看了眼,而後,從袖中掏出一枚玉佩,“這個應該能換不少銀子。”說着,他提步就往一家當鋪門口走。
傑克斜眼看着他,片刻後,纔跟了上去,“這玉佩你隨身戴在身上,想來對你很重要,真要當掉嗎?”
停下腳步,海明揚着一張俊臉,貼近她,不急不緩,若有所思道,“你身上有可當的東西嗎?”頭上,身上一樣飾品都沒戴,這會兒倒關心起他,女人可真夠口是心非。
傑克輕咳兩聲,挑眉道,“我不喜飾品不行嗎?”穿成女人是他不能決定的,可要他像女人一樣飾品滿身,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朝她那不倫不類,不長不短的頭髮上掃了眼,海明不鹹不淡地道,“王兄也真是縱你,讓你折騰這麼個醜樣子在人前晃盪。”
“我想怎樣折騰是我自個的事,與你皇兄一兩銀子的關係都沒有。”縱他?聽着咋就這麼刺耳,傑克憤憤然地道出一句。
海明瞧她臉色不好,似乎心氣不順,目光不由一閃,拍拍她的肩膀,道,“好了,我不提王兄了,你也別再生氣,咱們趕緊去換銀錢,找家客棧歇腳。”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生氣來着?”白他一眼,傑克沒好氣地道。
脾氣真大,王兄也不知和這女人怎麼相處的?海明心裡暗忖。
“走啊,還站在這做什麼?”必須儘快想法子讓這廝拿掉他體內的蟲子,否則,等當玉佩的銀子花完,他還得跟着餓死。
海明步履緩慢,隨在傑克身側而行,狀似隨口道,“這玉佩於我來說也就是個尋常掛飾,沒什麼特別的意義,或當或賣根本不用記掛在心上。”
“嘿!你這人也真夠自作多情,我什麼時候將你的事放在心上了?”傑克睨他一眼,涼涼道。
他不過就那麼一說,還真以爲他有多好心似的,自作多情!
半個時辰後,悅來客棧。
“爲什麼只要一間客房?”按理說,就海明那塊玉佩,不管是當,還是直接賣給當鋪,都值不少錢,奈何他和傑克兩個二傻子,對銀子完全沒概念,一塊上好的玉佩,人家只出三十兩銀子,而且是死當,要不然,直接拿着玉佩走人,考慮到眼前的處境,海明即便再不捨,還是用玉佩換了那三十兩,隨後,二人找了家客棧,要了間上房,吩咐夥計備熱水,酒菜,打算沐浴過後,好好歇歇,不料,傑克見海明只訂一間客房,陰着臉一進客房,就表達出自己的不滿。
海明坐在桌前,挑了挑眉,動作優雅而隨意地撥了撥脖自己脖間垂落的發,勾脣笑道,“先不說我身上再無值錢的東西,不說三十兩銀子夠咱們開銷幾日,單就你自個而言,你覺得能和我分房而住嗎?”
經他這麼一說,傑克立時耷拉下腦袋,好一會沒說話。
“我先沐浴,你隨後。”海明神色淡然,臉上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
傑克本就在客房中站着,聞言,忙擋住他身前,“我先,你隨後。”說着,人就往屏風後走,“提前說好,我睡牀,你打地鋪。”
“你覺得可能嗎?”海明一把扯住她的胳膊,一字一句道,“不想餓肚子,不想露宿街頭,就乖乖聽話。”語罷,他鬆開手,就去沐浴了。
不多會,屏風後響起嘩嘩水聲,傑克氣氣得乾瞪眼,卻又不得不忍氣吞聲。
海晏心裡十分煩躁氣惱,在知曉傑克是被海明暗自謀劃,帶離了忘憂島,那一刻,他甚至有想過,只要海明在他面前站着,他絕對會狠狠地給出一拳。
哪怕那是他的兄弟,哪怕這位兄弟身體不好,哪怕……都不能阻止他壓下心底騰起的怒火。
可是,海明留下的那封信,致使他不得不冷靜下來,致使他萬不能莽撞行事。
於是,他忍住立刻離島,追回傑克。
他不要她有危險,不要因他一時沒沉住氣,招致她被自己的兄弟傷害到。
信中的內容,那與他有着血緣關係,喚他王兄之人,能一字一句地寫出,也就能不帶絲毫遲疑地做到,只要他不按着信裡的要求做,將會後悔終生。
然而,五天時間一晃而過,海晏再怎麼剋制着自己不去想傑克現在的境遇,也無法讓煩躁不安的心安靜下來。
終於,他趁着這天夜黑人靜之時,帶上兩名心腹,主僕三人悄然離島,欲尋回傑克和海明。
“真特麼的睡相差!”傑克坐在牀上,朝窗外逐漸亮起的天色看了眼,怒不可遏地盯着海明道,“你怎麼回事?這每夜睡着睡着,就給我架條腿,知不知道會累死人啊?”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