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個孩子,換段嬪一世安穩,倒也不虧吧?”莊誠的聲音和藹,在段馥佩聽來卻彷彿來自幽冥。
見她沉默不語,莊誠冷聲道:“終歸是保不住了,總該有些用處纔是。”
段馥佩撫了撫還未顯懷的小腹,有一滴淚水悄然無聲地消失在臉頰邊。
這裡有一個小小的孩子。
他如果能長大,也會笑着撲進自己的懷裡,用軟糯的聲音喚一聲“母妃”。她會教他讀書寫字,給他做精緻的玩意兒,再不會讓他捲進奪嫡之爭。他不會像他的二哥那般冰冷,他會有溫暖的笑容。他會安安穩穩的長大,娶妻,生子。他一生都會歡喜和樂,熱愛煙火俗世的美麗,直到老去。
可這一切,都不會有了。
“你想我怎麼做?”
段馥佩回過神來,揮揮手:“去請。”
瓔珞轉身離去,餘光裡只見段嬪將白瓷盞一飲而盡,冷漠的表情有了一絲皴裂。
段馥佩看見季蓮水的時候,心裡的嫉妒如同荒原上的野草,瘋狂蔓延。
石青刻絲銀鼠皮披風,罩着一件水紋八寶立水裙,襯着頭上的雲腳珍珠卷鬚簪,愈發顯得清麗,薄施粉黛的臉龐並沒有留下多少時光的痕跡。
季蓮水這個女人,一直都是時間的寵兒。而自己呢?段馥佩一瞬間義無反顧起來。
那碗藥藥效很慢,足足過去了半個時辰,就在段馥佩留不住季蓮水的時候,突然感覺腹內一陣絞痛,天旋地轉,活活痛暈了過去。
季昭儀見狀皺眉,忙命人將段嬪扶到內室。行動間,卻看見了觸目驚心的血色,季昭儀心知不好,一疊聲遣小宮女去請太醫院院判。
宣帝與蕭晟瑾比太醫院院判來得更快。
雖不待見段馥佩,可他對這個老來子還是十分緊張的,這從段馥佩沒有被段家連累便可見一斑。
“怎麼樣了?”宣帝看起來很着急,可眼神裡還有一種餘怒未消的冷厲,“太醫院的人呢!”
失血極多,季昭儀心知段嬪這一胎肯定是保不住了,但還是行禮道:“陛下莫急,段嬪福大造化大,定能轉危爲安的!”
言下之意,小的估計是保不住了。
宣帝聞言不語,聞訊趕來的莊誠長帝姬與蕭晟瑾對望一眼,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陰冷笑容。
匆匆趕來的太醫院院判來不及請罪便被拉去診脈。然而段馥佩這一胎還是沒能保住。
院判跪在地上,說話結結巴巴:“陛下,恕·····恕罪啊!段嬪娘娘誤服了一些活血之物,這才······才······”
季昭儀不露痕跡的皺起眉,她感覺事情不太對。
果然,在衆人圍着整座長信宮尋找罪魁禍首時,太醫院院判跪在了宣帝面前,恭恭敬敬地道:“回陛下,找到了。這道蜜餞裡的甜杏仁被替換成了桃仁,二者形狀極其相似,功效卻是天差地別。甜杏仁味甘、性平,能滋潤肺燥、止咳平喘,可這桃仁活血祛瘀,有“破血藥”之稱,是孕婦的大忌啊!”
宣帝皺了皺眉,語氣冷厲,卻並沒有衆人想象中的暴怒:“此物是哪裡來的?”
衆人皆埋頭沉默,大宮女瓔珞此時遲疑着開口道:“回······回陛下的話,這盤蜜餞似乎是今天一大早季昭儀遣人送來的。”
季昭儀一驚!
今早,季昭儀突然收到了長信宮的邀約,段馥佩在帖子中說今日有有關先皇后去世的要事相告,她這纔來了這裡。
爲避嫌,季昭儀甚至是空手而來,又怎麼會提前給段嬪送蜜餞?
知道自己是被算計了,季昭儀急忙下跪辯解:“陛下明鑑,臣妾從未給段嬪送過任何東西!”
出乎衆人意料,宣帝沒有暴怒如雷,看起來異常平靜,卻望向了遠處含笑而立的蕭晟瑾。
蕭晟瑾不躲不避,直視宣帝的目光很是複雜,彷彿在提醒着什麼。
宣帝移開目光,深深望了一眼跪倒在地的季昭儀,轉頭沉聲問瓔珞:“是昭儀宮裡的人?”
跪在一旁的瓔珞不安地攥緊了手指,聲音怯怯。她並不知道有什麼內幕,只是將知道和盤托出而已:“回陛下,那個宮女自稱是鍾粹宮昭儀娘娘派來的,其餘的奴婢就不知道了。”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鍾粹宮與長信宮常年涇渭分明,又怎麼會清楚對方的人事情況?
“龐大海,把鍾粹宮的人都帶來。”宣帝吩咐道。
龐大海領旨離開後,殿中的沉默氣氛壓抑得令人心悸。
就在此時,小太監尖細的聲音突兀地響起:“皇后娘娘到——”
шωш ★t t k a n ★c○
一身流彩暗花飛鳳紋錦裙的姜後姍姍來遲,想是早已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後果,此刻見季昭儀跪倒在地,並不驚訝,眸光中反而流露出絲絲嘲弄。姜後落落大方地向宣帝行了禮,又與蕭晟瑾和莊誠長帝姬一一見了禮。
“你怎麼纔到?”宣帝望着姜後嫵媚的妝容,不滿道。
身爲後宮之主,此刻纔到的確是失了本分,姜後卻嫋娜地行了個禮,道:“還請陛下恕罪。臣妾之所以來遲,是途中聽說了蜜餞一事,特地先去了昭儀妹妹的鐘粹宮查一查。”
“查到什麼沒有?”
“回陛下,其餘並無異常,只是昭儀妹妹身邊的一個二等宮女,怎麼懸樑了呢?”姜後居高臨下地瞥了一眼季昭儀,“臣妾已經命人帶着長信宮的人去指認了。”
此事雖與自己無關,可是姜後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整垮季昭儀的機會。這個時候的行動自然異常迅速。
季昭儀猛地擡起頭,鏤空蘭花步搖下的銀色流蘇瓏璁作響。在後宮裡待了這麼多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樣的陷害最常見卻也最有效。
一柱香的時間對殿內的每一個人來說都極其難熬,尤其是莊誠長帝姬。
她端坐在宣帝下手,神色複雜地望着跪在地上的昔日好友,隱在衣袖中的雙手擰緊了手中的帕子。
當她還是一個帝姬時,從未有過項菲儀那般的殊榮嬌寵。她的母妃不得寵,連帶着她的日子也過得艱難。
那時只有季蓮水,願意與她親近。爲她教訓不規矩的下人,帶她和其他閨閣小姐們一起郊遊,送她精緻的女紅······那是她灰暗歲月裡最開心的年歲了吧。
直到後來,作爲和親對象的文安帝姬對平南王芳心暗寄,不願遠嫁。甚至不惜毀了她的清白名聲,“莊誠帝姬不顧身份勾引西遼皇子”的傳聞一夜之間傳遍南秦。
清早被人發現出現在當時只是皇子的現今西遼皇帝蕭戎房中,莊誠百口莫辯,只能遠嫁西遼。
她從此痛恨南秦的所有人,除了季蓮水。
可現在,莊誠長帝姬比任何人都清楚季蓮水的結局。而這個結局,正是她一手造成的。莊誠長帝姬的手微微顫抖,深深的痛苦之色掩藏在冷漠的眸光之下。
爲了保住自己和兒子,她的手上不知有西遼後宮多少女人的血,她早已不是怯懦的莊誠長帝姬了,她還是西遼最尊貴也最狠心的女人——西遼皇后項天舒。
可她現在陷害的是季蓮水啊!除了早逝的母妃,唯一對她好的人!
莊誠長帝姬痛苦地別過頭去,不敢再看好友的側顏。
對不起,蓮水,我沒有辦法!我的瑾兒,不能出事!
龐大海的聲音打斷了莊誠長帝姬:“陛下,鍾粹宮裡有一個名叫春燕的二等宮女懸樑自盡。奴才帶着長信宮的宮人去指認過了,正是今早來送蜜餞的人。”
季昭儀啞然,臉色難看起來。這下子可真是有嘴說不清了,現在她能賭的,就是宣帝對她有幾分信任了!
宣帝皺起眉頭,沉默不語。餘光裡蕭晟瑾的笑容一成不變,拘謹而又彷彿是勝券在握。
姜後見狀,內心不忿。陛下這明顯還是想偏袒季蓮水!
於是開口道:“殘害皇嗣可是大罪,妹妹平日裡看起來是和善之人,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呢!還是查清楚纔好。”
當然不是真的爲了季蓮水開脫。姜後的潛臺詞隱晦得很,是誰設計了這場戲,就趕緊地出下招,要不就被翻盤了!
莊誠長帝姬聽得明白,望了一眼季蓮水,最後一絲愧疚消失在狹長的的鳳目中,緩緩起身,朗聲道:“皇嫂說的不錯。殘害皇嗣是大罪,整個鍾粹宮都會被殃及吧!昭儀身邊的下人們,誰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都替你們主子說一說,,千萬不要冤枉了好人。”
季蓮水震驚地擡頭,望向幾步遠的莊誠長帝姬,只見她不自然地偏開了目光。季蓮水心下了然,心間苦澀不已,她做夢都沒想到,項天舒會聯合段馥佩來害自己啊!
然而更令她想不到的還在後面。
素月突然拜倒在地,聲音畏畏縮縮,帶着哭腔:“奴婢親眼瞧見了······昭儀娘娘私下吩咐春燕給段嬪娘娘送東西!求陛下饒奴婢一命······”
此話一出,全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中。
事情向着所有人都不曾預料到的方向滑去。
宣帝望着痛哭流涕的素月,又望向季昭儀,目光最後落在了莊誠長帝姬的身上,神情複雜。
素月是項菲儀最爲信任的大宮女,有沒有什麼世家的根基,自己也對這個面向忠厚的女孩兒十分信任。
可沒想到她們都看錯了人。
回頭想想,從自己扭傷了腳從而將她帶在身邊時,這場算計便緊鑼密鼓地開場了。能隱忍這麼久,季蓮水不得不佩服素月。但她更恐懼的是素月背後的人——應該不是項天舒,再怎麼變,項天舒真沒有設計一場幾個月後的陷害的深沉心思。
季蓮水望了一眼眉眼不動的蕭晟瑾,會是他嗎?
素月還在哭,哭得情真意切,毫不摻假的絕望悲傷。
季蓮水卻累了,她知道自己已經輸了。如果說之前她還有四成把握全身而退,那麼現在的她,只剩一敗塗地。
畢竟指證她的不是別人,是素月。別人還能說是幕後指使,素月?總不能說是項菲儀指使的?就算說素月背叛了項菲儀,毫無證據、突如其來,誰會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