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人精李大娘, 也沒料到美嬋一巴掌之後還有後着,眼梢瞥見身後一條手臂帶着一道金光斜刺裡揮過來, 不及多想,將月喚往前一推, 自己挺身上去,將自己的身子擋住了月喚,生生把那條手臂給格了開去。
美嬋本欲置月喚於死地, 是用了全身的力氣的, 兼之金釵頂端尖銳,這一刺, 半隻金釵深深插入李大娘肩上皮肉之中, 月喚的後頸也被她的長指甲給劃出一條長長的血痕。美嬋因爲用力過大,在抓傷月喚的同時, 養了許久的長指甲也齊根折斷在月喚身上。
說時遲那時快, 隨着李大娘的一聲驚叫, 這下旁人再也不能裝作看不見了, 遂圍了上來, 將月喚主僕拉開。許夫人將美嬋抱在懷中, 哭道:“我的兒, 你都已經傷心到這個地步了麼?你可是得了失心瘋?可是糊塗得連人都不認得了?!”
老太太適才也聽見打耳光的動靜, 不禁連連嘆氣, 將柺杖在地上頓了兩頓,尚未想好怎麼去說美嬋,轉眼又聽李小羊的驚呼和美嬋母女的動靜。她老眼昏花, 沒看清,忙問香梨:“美嬋她又做什麼了!”
香梨眯起眼睛覷了覷,輕聲道:“我離得遠,適才也沒看清,好像是夫人打過她耳光之後,又拿指甲撓了她一下子……”
老太太當即動了怒氣,拿柺杖不住地敲擊地面,氣喘吁吁道:“成個什麼樣子,成個什麼樣子!”
美嬋倒也爽快,一刺不中,也不多話,從許夫人懷抱中掙脫開,從牀上跳將下來,鞋都不穿,往老太太面前一跪,道:“老太太,我明天就要出家去了,我不孝,老太太的恩情,只好下輩子再報答了!”
許夫人生恐老太太生氣,也跟着跪倒在老太太跟前,將頭伏在老太太膝上,垂淚道:“老太太,你看,她現在已經得了失心瘋,迷了心竅,滿口的胡話。”又喝斥周圍人道,“還不扶她去歇着?熱鬧還沒看夠麼!”
老太太喘着粗氣道:“你今天傷了心,說胡話做傻事我也不認真怪你,去好好歇上一兩天,這樣的話不許再提,也不許再與別人爲難!”轉頭與月喚道,“好孩子,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回去好好歇着,今後也不必過來了。她適才頭腦發昏做下的傻事,是因爲沒了姐兒,一下子傷心過度,受了刺激,你看在我老太太的面子上,不要記她的仇。”
不要說老太太當着一屋子的人替美嬋開脫解釋,就是人家不說什麼,她身爲一個姨娘,也只好生受着,因此不論老太太說什麼,她都恭恭敬敬地點頭應下。老太太見她這般溫順聽話,心下頗覺欣慰。
美嬋卻是不依不饒,手指月喚:“我與她,不能並立在一個屋檐之下,要麼我走,要麼她去!”
老太太喘着粗氣冷笑道:“這個年,你既然不想讓我老太□□生過,定要把溫家攪合得家宅不寧,那我也只好成全你,去便去罷。看中哪家庵堂廟宇,明天就叫老五送你去,你若心急,今天便走,我不留你。正好你母親在,你們孃兒倆好生商量着辦,該帶什麼帶什麼,該怎麼走怎麼走。”
美嬋本以爲以自己一個主母的身份去逼月喚一個姨娘走,已是大大的貶低了自己,擡高了她,卻不曾想老太太真會答應,不禁大覺委屈,站着呆了一呆,忽然一頭栽進許夫人懷裡,啞着嗓子哭了出來。
許夫人在她耳邊低低道:“老太太說的是氣話,明天我替你哄上一鬨就好了。”又埋怨道,“沒有我,你可該怎麼辦?一時意氣,只圖一時痛快,真把她趕走了,能抵什麼用?老五今後把她養在外頭,家門不沾,你便高興了?真是莽撞性子,怎麼說也改不掉!幸好老五不在。聽我的話,等老五回來,向他說句軟話,他也不會當真怪你。真想出氣,真想爲姐兒報仇,還得用我教你的法子。去,再給老太太叩個頭,認個錯!”
鳳樓這天是入夜時分纔過來的。入夜時分,他推開門,帶着一身寒氣進了屋子,輕輕走到牀前,在牀頭坐下。瞧着月喚的面龐,久久不語。
月喚頸子也受了傷,因是抓出來的小傷,用不着包紮,只在傷處上了點雲南傷藥,但到底疼,睡覺時只能側着身子。剛剛睡着,不小心躺平,傷處貼着枕頭,又被疼醒,只好再側轉身子。如是反覆,直到鳳樓到來。
鳳樓進了屋子,既不點燈,也不叫人,就在牀頭坐下,一語不發,半響,伸手去觸摸她的頭頸。他的手冰冰冷,月喚被激得打了個寒噤,忙往被子裡縮了縮。
半響,他才問:“受傷了?”
她不出聲。他又道:“她已向我說了,也說今天不該這般對你……你不要與她計較。”
所有人都叫她不要計較,不要記仇,說得好像她一個姨娘有本事去和人家當家主母計較似的。黑暗中,無聲冷笑了一聲,口中說道:“嗯,放心,不會計較,更不會讓你爲難。”
黑暗中,鳳樓在她牀頭獨自默坐許久,直至她伸手出去,扯了扯他的衣袖。他終於踢掉靴子,脫下衣裳,掀開牀被,將她攬入懷中。他身體冰冷,沒有一絲熱氣,下巴又重重抵在她後頸的傷處上。指甲抓出來的傷,重不到哪裡去,此刻卻火辣辣的疼。察覺到他的身體在輕輕顫抖,所以她也沒有出聲,忍着疼,任由他攬着。片刻之後,她又覺察到自己的後頸上,被他的臉貼住的地方有溫熱的溼意,於是翻了個身,反身將他緊緊抱住,在他懷中輕聲說:“不是我。”
他一怔:“什麼?”
她一字一頓,清清楚楚說:“不是我。”
他終於明白,道:“我知道。”
“不。”她拔高了聲音,固執說,“你並不知道,你只是不願意懷疑我,不願意懷疑自己的眼光。現在我告訴你,不是我。”
“你都知道了?”他聲音忽然一冷,將她攬得更緊了些,沉聲問,“誰說給你聽的?”
“你不用管誰說給我聽的,你只要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更不會做那樣的事。”
“既然知道了,爲什麼到現在才說?”
她說:“就是現在纔要說。”
他說:“現在我知道了。睡吧。”
壓在身上許久的重擔終於得以放下,她的心便是一鬆,伏在他的懷中,慢慢閉上眼睛,就要睡去之時,忽聽他在耳邊喚了兩聲妹妹。她迷迷瞪瞪地嗯了一聲,聽他說:“妹妹,給我生個兒子。”
她嘴角彎了彎,臉在他懷裡蹭了蹭,低低說:“嗯,好,生兩三個。”話才落音,心中沒來由的就是一凜,剎那間,睡意消失得無影無蹤,眼睛猛地睜開,捧着他的臉,問道:“生我和你的兒子麼?”
他說:“傻話,除了我和你,還會是誰的?”
她依舊不放心,追問道:“你是爹爹,我是孃親,對不對?”
他把頭埋在她的脖頸之中,沒有說話,只低低地嗯了一聲。她略覺心安,又問:“你是喜歡我的對不對?不會再使我傷心難過對不對?”
他不出聲,她就當他是默認了,於是又問:“很喜歡很喜歡對不對?”
他許久都沒有出聲,似已睡去。她有些失望,輕輕翻了個身,使自己背對着他。這時,他在身後忽然說:“嗯,很喜歡很喜歡。”
“有多喜歡?”
“喜歡到纔看見一眼就已經決定要和你生兒育女,提親被拒後,拼死也要去把你搶回來,藏起來,一輩子都不想讓別人看見。是這種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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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終於走了,拎着包,下到三樓,敲了敲金秀拉的房門。金秀拉剛剛起牀,正在刷牙,一口泡沫,拉開房門,看見七月,向她揚了揚手,含糊不清說:“這麼早就去上班啦?去吧去吧,拜拜。”
七月站在她房間門口,說:“秀拉姐,我今天要回山東去了。”指了指頭頂上方,“五月,我姐,拜託你以後多去陪陪她,和她說說話。”
金秀拉說:“傻姑娘,這還用你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傻是我好基友。去吧去吧,路上小心——”
七月走後,金秀拉突然想起一事,忙伸頭出去喊話:“七月,你過完年什麼時候回來啊?”
七月頭也不回,向她揮揮手,大聲說:“不回來啦!”
拎着包,到小區門口,在山東大叔那裡買了一隻雞蛋灌餅,大叔問她:“今天沒帶雞蛋來?”她搖搖頭。大叔又喜滋滋地說,“咱們下午就要回山東過年了,從明天起,你們早飯要自己解決了。”她點點頭。
被二月頭上的寒風吹出許多眼淚來,和着眼淚吃着雞蛋灌餅,走去公交車站等車。雞蛋灌餅吃完的時候,公交車正好也來了,把油乎乎的塑料袋扔到垃圾桶裡去,擦擦手,趕緊跳上車。車上人注意到她通紅的眼睛和麪頰上的淚痕,她忙搓搓手,哈口氣,自嘲似的說了一聲:“啊,凍死了。”然後揉了把眼睛,搓了把臉。
三站公交車坐下來,轉乘2號線地鐵去虹橋火車站,車廂裡有很多拖着行李的年輕人,一看就知道是工作了一年,眼下要回老家去過年的外鄉人。只有她,已經提前把大部分的行李提前寄回了家,手裡只拎着一隻不大也不重的包,比他們要輕鬆多了。
地鐵乘到虹橋火車站,憑身份證取了票,去站內的星巴克買了杯香草拿鐵,再趕去排隊檢票。票檢好,乘扶梯下去找到自己的車廂和座位,安置好旅行包,長長地吁了口氣,眼睛看着窗外葉落滿地的蕭瑟風景,在心裡,低聲說道:再見,上海。再見,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