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喚兩個哥哥得知被鳳樓耍了之後, 不禁大感丟臉, 在門房再也坐不住, 忙忙的趕牛車跑了。再次日, 月喚爹拿棒槌連打加罵, 兩個兒子卻是死也不願去溫家門房乾坐着喝粗茶了。
小滿由此從早到晚,以淚洗面,霜降就站在月喚爹孃所居的正屋門口罵她:“哭什麼哭,沒爹沒孃的孩子,便該這樣由着人家欺負!哭哭哭!哭有什麼用?哭了便有爹孃來給你做主了麼!”
過一時, 見周圍沒人, 又悄悄勸她妹妹:“你沒聽說過那句話麼:“命裡有時終須有,從小我娘給你算了多少次的命, 都說你生來貴命,將來必能嫁個好人家的……眼看着到年底了, 我看她兩口子還回不回來,除非她有本事一輩子不會來,要是回來,必定有辦法可想,給你出這口氣, 忍着些!”
因霜降在家摔摔打打,指桑罵槐, 看這個不順眼,看那個不順眼,月喚爹甚是慚愧, 自覺對不起死去的龍家兄弟,但也只能乾着急,辦法是一個也沒有的。想找鳳樓晦氣、逼迫月喚幫着說話,卻連他兩個的面都見不着,一氣之下,終於病倒了,躺在牀上老淚縱橫。
月喚大哥是孝子,看見老爹這般難過,終於厚着臉皮又去了溫家,他也不多坐,只叫門子進去幫忙遞一句話給妹妹:“我爹病了,躺在牀上,飯吃不下,藥喝不下。你幫我把這話傳到,我妹妹她來與不來,全憑她良心罷了。”
鳳樓早前交代下來凡是鍾家來人,一律不準放進來,不論說什麼,也不準往內院傳,門子老吳聽了月喚大哥的話,不禁左右爲難,心想若是姨娘的爹真要病死了,姨娘沒能見到最後一面,到頭來只怕要怪到自己頭上。左思右想之下,到底不敢擔這個責,還是找人進去說與李大娘聽了。李大娘也是這般想,悄悄與月喚說了之後,猜測道:“不會是親家老爺裝病,騙你回去的吧?”
月喚搖頭:“我爹一輩子老實透頂的,不是這樣會變通的人,他若說病,便是真病了。”
因鳳樓不在,便過去向老太太稟告,說想要回去瞧瞧她爹。老太太笑眯眯的,也不阻攔,只道:“你爹病了,原該回去瞧一瞧的……回去探望生病的長輩,可不能空着手去,叫香梨給你備些禮物帶去。”那邊香梨趕緊答應了,老太太又道,“我聽說上回老五在你家和你哥哥吵了一場?他性子不好,你這回別再帶他回去氣你哥哥了,你自個兒回去,早去早回。”
月喚一一點頭應下,帶上人,又回了小燈鎮。因月喚大哥才從小燈鎮回來沒多久,霜降心知月喚八成會回來,因此早早地跑去大門口候着。果然,沒過多久,便見一乘小轎後跟着一行人自大路南頭往北而來,知道是月喚,忙忙的迎上前去,從轎中幫着把月喚扶出來,眼睛又往一行人身後睃了睃,不見鳳樓,心下失望,仍舊不死心,殷切問道:“妹妹,溫五爺,他人呢?”
李大娘搶先答話說:“他們爺們事情多,哪能回回都跟來親戚家?別看了,沒來,不單今天,今後也不會再來了。也別問我們姨娘,五爺去了哪裡,她也不知道。”
霜降希望落空,霎時拉下臉,擡袖按了按眼角,哽咽道:“妹妹,你說說看,這叫什麼事?小滿好好的一個人,去了一趟溫家後,回來後也尋死覓活的,要不是我攔着,幾條命都丟掉了。小滿不說了,咱們這些人,你原不放在眼裡的!公公也被你氣病了,正躺着哪!你算是我從小看到大的,沒想到竟是樣面善心冷的人,我也到今天才算看清楚!一家子的人爲着你,病的病,哭的哭,這個家,妹妹你還好意思回來麼?”
月喚正往裡頭走,聞言皺起眉頭,回頭向霜降說道:“大嫂,你這話說得好沒意思,你別忘了,這裡是我的家,屋子裡頭是我爹孃和阿孃,我自然想回便回。”
龍小滿姿色不俗,她姐霜降年輕的時候其實也差不到哪裡去,一對細細彎彎的眉毛下,是一雙目光流動的狐狸眼,眼尾狹長,且微微上翹,即俗稱的吊梢眼,若是平時笑起來,分外動人。可惜生着這種眼睛的人不太好生氣,一旦生起氣來,眼睛勢必吊起,便成了形狀兇惡的狐狸精。
霜降聽了月喚那番“想回便回”的話後,只氣得斜吊起眼睛,“咯”的一聲冷笑,道:“那倒不一定,走着瞧罷。”言罷,哼了一聲,撇下衆人,一陣風似的轉身走了。
李大娘在心裡唸了一聲“阿彌陀佛”,與靜好道:“我眼光果然愈來愈毒辣了,早就瞧出這姐妹二人不是善茬,你瞧瞧這幅德行,天生的白眼狼。”
阿孃正在廂房裡勸小滿吃飯喝水,聽見院外傳來月喚說話的聲音,心裡一喜,把飯碗擱下,急急的出來,挽住月喚的胳膊,往她臉上看了一看,轉眼落下淚來:“妹妹喲,咱們家到底是造了什麼孽喲!我一把年紀,都快要被你爹這個糊塗腦筋給折磨死了喲!”
月喚爹在屋子裡昏昏沉沉躺着,見月喚終於回來,精神爲之一振,立刻爬坐起來,水都沒喝上一口,即刻舊話重提起來:“怎麼說?那姓溫的怎麼說?可是答應了?”
月喚在牀前坐下,替父親把棉被往身上拉了拉,半天,方纔緩緩說道:“爹,這件事情,你想岔了,報恩也不是這種報法。”
她爹心浮氣躁,聽不進這些話,擡手將阿孃遞過來的藥碗擋開,轉頭問她:“這麼說,這件事情,終究是不成的了?你回去勸他了沒有?!”
月喚氣急,反倒露出微笑:“我不會勸他,若是小滿去溫家,我便走;我若在,她便進不了溫家的大門。我覺得,他再混,卻不會爲了小滿而捨棄我,所以,你老人家還是勸小滿死了這條心吧。”
霜降領着小滿站在窗前聽屋內鍾家父女說話,聽到這裡時,霜降只恨得咬牙切齒,小滿捂臉放聲痛哭。窗外哭聲傳來,月喚爹心如刀割,也氣得眼淚長流,跟發了瘋似的使勁捶自己的胸口。月喚去拉他,他將月喚的胳膊一把甩開,擡手就要往女兒臉上打去,手揮到一半,舉在半當中,一聲長嘆,又落了下來。
當初連連養了兩個兒子,兩口子想女兒想瘋了,四處求神拜佛,終於得償所願,第三胎養下這樣一個粉粉嫩嫩、人見人愛的女娃娃。雖是窮家小戶,卻也從小呵護寵愛到大,真正是一絲兒委屈也沒叫她受過,這一回若不是爲了報龍家的恩,又如何捨得爲難她一分?
月喚爹氣得發瘋,終究捨不得動手打這個幺女,手放下來,氣喘吁吁道:“不孝女,不孝女!你怎麼不爲我想一想?我把你養大,連這點小事也靠你不上……你可是想氣死我!”
月喚起身,直直地往下一跪,亦是流淚不已,哽咽道:“爹,這是小事情麼?這是小事情麼!你若非說我是不孝女,那我就是好了。可是這件事情,我無論如何也辦不到,若是銀錢,不論多少,我總有辦法可以幫家裡的。”
月喚爹怒道:“誰稀罕你的銀錢!把你的禮物也都帶走,我死了也不用你管!”向一旁垂淚的月喚娘喝道,“快去衝一碗□□端來我喝!養了一羣不肖子不孝女,活着還有什麼意思,早死早省心!”
月喚娘哭個不住,月喚這時卻止了淚,從阿孃手中把煎藥端過來,道:“爹,你老人家若是死了,你恩公一家子可怎麼辦?臘八大哥身有殘疾,偏小孩子生養了那麼多,他們一家大小,將來還能夠指望誰?誰還能像你這樣對他們掏心掏肺?”
月喚爹病了這幾日,無論阿孃與月喚娘怎麼哭泣勸說,甚至於兩個兒子跪地懇求,就是不願意喝一口藥。月喚卻不像家裡人那般勸他求他,只把龍家人的苦楚與艱難說與他聽,誰知他一聽之下,竟覺得十分有理,又想到現下即便死了,也沒臉去見地下的龍家兄弟。
月喚的一番話說完,月喚爹即從月喚手中把藥碗接過去,賭氣一口喝了。喝完,藥碗往牀頭一頓,道:“子不教,父之過。你雖是女娃兒,道理卻是一樣的,是我不好,對你太過嬌縱,以至你成了這樣一個不懂得爲旁人考慮一分一毫的任性孩子。你既然執意不肯幫爹孃的忙,那便也罷了。我不逼你了,你我父女緣分已盡,從今後,這個家你不必回了,回來我也不認你!”
窗外的霜降聽到這裡時,臉上淚珠還沒擦去,即刻得意一笑,擡眼向立在門口候着的李大娘等三人瞟了一瞟。小滿亦是大覺快意,想要笑,不知怎麼,兩行溫熱的眼淚卻先流了出來。月喚今後若和鍾家斷了來往,她是更沒指望見鳳樓面,進溫家門了。
月喚聽得父親這般絕情,竟爲了龍家姐妹而不認自己這個親生女兒,心中悲痛,難以言喻,半響,方顫聲道:“爹,你說的都是心裡話麼?你連我都不要了麼?我真是你親生的女兒麼?”見父親不再瞧自己一眼,情急之下,雙手去拉他的衣袖,“可是我阿孃怎麼辦?我連阿孃也不能回來看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