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貓於她懸空的腳底下暴躁而又淒厲地哀叫。貓的哀叫聲中, 她放在身邊的手機鈴聲響起,是一個陌生的本市座機號碼。
鈴聲響起時, 她身體一僵,同時又是一驚, 忍不住去猜測,誰還會在這個時間打電話給自己。會是誰呢,這麼晚。在火車上時, 二叔又打了幾個電話, 她都沒接,後來也就消停下來了, 到了這個時間, 更不可能打來找她。
於是她仔細思索,是不是還有什麼未了之事, 想了一想, 答案肯定是沒有。不過, 這個時候, 再去想這些也沒有任何意義了。然而, 給她打電話的那個人卻固執得不行, 即使對方不接, 卻始終不願掛斷。電話鈴聲加上貓叫, 她莫名煩躁起來, 早知道該關機的。算了,有始有終,就接了這個電話, 然後關機,然後心無牽掛地、安靜地離去吧。
在護欄上重新坐正,用發抖的手拿起忘記關掉的手機,抹去手機屏幕上的一層細密的水珠,對着屏幕,輕輕“喂”了一聲。
電話那邊人聲嘈雜,有喊叫聲,有奔跑的腳步聲,和她這邊的靜謐雨夜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說話的是一個年輕女人,聽不出具體年紀多大,但能聽出她已經焦躁到接近爆發的邊緣了。年輕女人開口就極其粗魯地抱怨她說:“真是,電話怎麼打這麼久才接?!”
她有點莫名其妙,輕聲問:“請問你是誰,打我電話有什麼事情嗎?”
“你是鍾五月是吧!速到瑞金醫院急診部來一趟,記住是急診部!”
對方的口氣太過簡單粗暴,她聽得皺了皺眉,但還是耐着性子問:“爲什麼?有什麼事情嗎?”
“澤居晉認識吧?你是他在中國的緊急聯絡人沒錯吧!”
“是的,他的緊急聯絡人是我。”心裡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本來以爲已經看透一切,心已如死水,聽到他的名字後,心臟狂跳,竟然又緊張起來,手緊緊抓住護欄,恐怕正在打電話的當口就從六樓的陽臺上摔落下去,“怎麼了?他怎麼了?”
“他出事了,現在搶救中。快點過來,瑞金醫院急診部!”
她問:“請問你是誰?”
“我這邊是醫院急診部!”對方想來很忙,連聲再見都沒有,極其匆忙地掛斷了電話。
五月是深夜十二點正趕到瑞金醫院急診部的。急診部內亮如白晝,人來人往。她找到值班護士那裡去問澤居晉的情況。
澤居晉正在急救室搶救中。他的情況護士也說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從浦東機場回市裡的途中出了事故。車子在經過一座水泥鋼筋橋時,不知何故竟然衝破橋邊鐵欄杆,連車帶人栽進橋下的一條小河浜裡。等到路人打電話報警,救護車其後趕到並把車裡的人救上來時,已經是大半個小時以後的事情了。所幸小河浜河窄水淺,車裡的人才沒有溺死其中。但寒冬臘月,受了傷的人在水面結冰的河浜裡泡了那麼久。“嘖嘖嘖。”護士說到這裡時,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指着旁邊一個坐在長椅上低頭哭泣的年輕女子說,“喏,那個也是他一起的,車裡三個人,就她運道最好,只有幾處骨折,受了點皮外傷。”
哭泣的年輕女子就是澤居晉的女友。他女友身穿醫院的病號服,身上披着一條毛毯,即便一條胳膊吊在胸前,頭上滿是血污與泥濘,因爲失血和恐慌,臉色慘白成一片,但伊的黑髮紅脣在神情麻木、面有菜色的病人及護士中還是美得那麼動人心魄。這時候大概是哭得累了,把頭靠在旁邊一箇中年婦女的身上,中年婦女攬着她的肩頭和她低聲說話。
五月遠遠地看着她,心中不由得一陣恍惚。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在這種場合用這種方式和她見面。想起從前那幾次和她見面時的情形,真是恍若隔世。
值班護士接着說:“還有一個出租車司機,也命好的,就是破了相,額頭上縫了幾十針,不是什麼大問題,警察正在病房裡問他話呢。只有那個日本年輕男人最倒黴,一身都是血,左腿粉碎性骨折,兩條腿上都插着很多碎玻璃,有些傷處都能看得見骨頭。又在冰水裡泡了那麼久……不知道還能不能搶救的回來……”
五月打斷她的話:“粉碎性骨折的話,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爲什麼就搶救不回來了?”
值班護士耐心說:“他腿上的傷看着嚇人,但其實不致命,致命的傷在脊背上。”轉過後背給她看,“喏,是這裡被撞到了,脊椎神經受損,人當時就昏迷過去了,知道伐。”
“……會有什麼後遺症麼?”
“後遺症大了去了,我這裡就說不清了。這個要看他的受損程度了,嚴重的話,可能會成植物人,也有可能半身不遂,什麼可能都有。
五月還有電話要打,不再和護士說下去了。心慌得厲害,砰砰直跳,腿站不穩,去旁邊找個座椅坐下來後,纔拿出手機來打電話。津九設有緊急聯絡網,她是澤居晉在中國的緊急聯絡人,所以院方在第一時間通知她。她確認情況屬實後,再按照公司規定,依次通知呂課長、總經理大和田。那兩個人都在睡夢當中,聽到消息後都是大驚失色,三言兩語問清地址,電話匆匆掛斷。
五月通知完畢後,沒她什麼事情了,於是就呆呆地坐着。座椅另一頭的澤居晉的女友哭到現在,嗓子都已經啞了,她身側還有個移動的吊水架子,水還有大半,看樣子才吊上去沒多久。她膝上放着的,是澤居晉的手機。
聽五月打完電話,澤居晉的女友止住哭,擡起細細的手腕,擦了一把眼淚,望着她說:“謝謝你趕過來,謝謝。”她說話的時候,睫毛上還掛着淚珠,楚楚可憐,五月看着她即便萎頓不堪,卻依舊精緻美麗的面龐,心中一陣衝動,很想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安慰她說不用擔心,她的男朋友應該不會有事情。然而她什麼也沒做,她全身痠軟無力,連說句話都覺得累。
澤居晉的女友向她道謝,她緩緩搖頭說:“不用謝,應該的。”頓了一頓,問她,“你的胳膊,不要緊吧?”她不只是胳膊,臉上脖子上也有幾道深淺不一的血痕。
“我只是骨折,不要緊。但是晉醬,晉醬傷得很厲害……”眼圈一紅,又捂臉哭了出來,澤居晉的手機從她膝上跌落。五月彎腰撿起來,給她放到座椅上去。
旁邊的中年婦女很是心疼的樣子,把她趕緊攬住,說:“咱們回病房休息吧,有什麼事情,明天起來再說。”她哭了又哭,就是不願意走開,大概因爲澤居晉動手術的急救室就在這棟樓裡。
“那個,”五月腦中一片混沌,不知道怎麼安慰她纔好,想了想,輕聲告訴她說,“我們公司的兩個領導馬上就趕來了……你這邊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忙做嗎?”
她搖頭,指了指身邊的中年婦女:“不需要了,我家阿姨在,明天我爸媽也會從外地趕過來……對了,你姓鍾對不對?”
“我叫鍾五月,是澤居總會的翻譯。請問……”
“我叫lily,不是美麗的麗,也不是茉莉的莉,是英文名lily。”
“lily。”五月點頭,輕聲唸了兩遍,“lily,我知道了。”
“葉夏美子,葉夏美子,麻煩你來籤個名字!”一個護士拿着一本簿子,步履匆匆而來,“已經跟你們說了,守在這裡也看不見他的人。他現在手術中,如果手術順利,接下來就要被送去icu觀察……你回你的病房裡好好休息,有什麼情況會通知你的!”
lily不理會護士的埋怨,用那隻沒有受傷的好手一邊填寫名字,一邊和五月解釋說:“我姓葉,夏美子是我的名字,是在夏天這個季節裡出生的美麗孩子的意思。”
五月再次點頭:“我知道。”從名字就能知道,這是一個爲父母所鍾愛的女孩子。所謂的天之驕女。
護士和阿姨再次催促lily回病房。她無奈,站起來,她家阿姨幫她推移動吊水架子。兩個人慢慢走了兩步,她忽然回頭,把手上澤居晉的手機遞給五月:“他的事情,請幫忙通知一下他的同事和工作上有來往的人……他通訊錄上都分好組了,屏保密碼是0202。”
“0202……”五月恐怕忘記,在脣間重複一遍。
lily以爲她沒聽清,再次告訴她:“0202,他媽媽的生日。”
五月從lily手中接過澤居晉的手機。手機屏幕碎裂,後蓋黏糊糊的,翻過來看了一看,是血。按下home鍵,看到屏幕上那張熟悉的風景照時,終於對他出了車禍、正在急救室內搶救一事有了那麼一點點的實感。從家中趕往醫院的途中時,總感覺像是在做夢,一切都是那麼的不真實,所以沒有那麼急着給呂課長和大和田打電話,因爲不相信他會出事,只盼是醫院出錯。回日本時還是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才過這麼幾天,就會出事,就會躺在醫院的急救室裡等待搶救、生死不明?
作者有話要說: 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貓和澤居晉救了她的命。
澤居救了她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