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打開他的錢包,翻找他那張信用卡的時候,眼睛馬上被他錢包夾層裡一張泛舊的照片吸引住了。照片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四個邊角變了色,微微的泛着年代久遠的黃。照片上有兩個人,身後的背景像是舞臺。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坐在舞臺正中的鋼琴前,面向鏡頭大笑,很是開心的樣子,是幼年的澤居晉。
開懷大笑的澤居晉的身旁,站着一個年紀大概在三十來歲的女人,女人面龐白淨,一頭披肩長髮,身穿一身白色裙裝,胸前一串珍珠項鍊,爲她平添幾分溫婉動人氣質。在照片裡,女人的一隻手放在男孩的肩上,微笑着地凝視澤居晉的側臉,凝視他的目光中,有着天底下母親看向自己的孩子時纔會流露出來的那種溫柔。
五月對這張照片看看,又看看,怕人家覺得奇怪,裝作找不到卡片的樣子,只爲了看一眼,再看一眼,看了三四五六眼,再也不好再拖延下去,把卡片遞給人家,隨即將錢包扣上。等卡刷好,接過來,放好,幫他再放進公文包裡去,再擡起頭來時,不禁對他溫柔一笑。
第一眼瞥到照片時,沒看清楚,還以爲是他與女友的照片,心口沒來由地狂跳了一下,卻沒想到他會隨身攜帶與母親的合照。這有點不合他的風格,沒想到他會是這樣的……打住,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她現在越來越看不清了。
澤居晉電話打好,看見她的笑臉,不禁挑眉,隨口一問:“笑什麼?”
五月又是一笑,輕輕搖頭:“沒什麼。”
飯吃好,一行七八個人又熟門熟路地開到上次唱歌的ktv。澤居晉剛纔被敬了一圈酒,喝得有點急了,一進門就坐到沙發上猛喝礦泉水。呂課長叫他上臺唱,他擺手:“你們唱你們的,不用管我。”
呂課長等人馬上開唱。岔了腔的,破了音的,破鑼嗓子的,偏一個兩個自我感覺良好,話筒都要靠搶才能到手。五月要了一杯生啤,坐在角落裡慢慢的喝。本來還在慶幸自己大概不用上去唱了,誰知卻被呂課長點了名:“小姑娘人呢?小姑娘也上來唱一首!”
其餘人等紛紛起鬨,五月不願上去,一個勁的推脫。呂課長髮令:“不爽氣,小的們,去把五月拉上來!”
小杜小聶得令,跑過來,一人拽住她一邊胳膊,把她給硬拉了過去。五月苦笑,她五音不全,比呂課長之流好不到哪裡去。流行歌曲雖然大都能哼兩句,但唱得完整的幾乎沒有。能唱完整、而且唱得好的,只有幾首兒歌。小時候唱了幾年的兒歌給七月聽,這麼多年過去,歌詞都還記得,做家務時,不自覺地就會哼一哼。所有她會的兒歌中,數小龍人的主題曲最拿手,名字不是《我是一條小青龍》,就是《小龍人》的那首。
這首歌很老了,從她有記憶的時候就已經火了很多年數了,小時候的七月卻很喜歡聽,因爲姐姐五月給這首歌編了舞,跳起來活靈活現的,滑稽死了。唱到“頭上有犄角”時,姐姐就摸腦袋,裝出額上有角的樣子,唱到“我身後有尾巴”時呢,姐姐就扭屁股,好像身後真拖着一條大尾巴似的。每次姐姐唱這首歌,都能把小七月逗得嘻嘻哈哈大笑。七月喜歡,所以五月記得也最牢,上小學時也在班會等各種活動上表演了好幾年,在班級裡評價很高。
五月有自知之明,不願意上臺獻醜,手裡攥着人家硬塞給她的話筒,站在屏幕前傻笑,一副左右爲難的樣子。肖系長熱情相邀:“你要是實在唱不來,就和我對唱《縴夫的愛》吧,這首歌總該會吧?”看她搖頭,有點不大相信似的問,“你這首都不會?這都不會還能稱之爲中國人嗎?”
五月趕忙說:“謝謝你了,我還是獨唱好了。”
恐怕肖系長捉她對唱情歌,趕緊切歌,雙手緊握話筒,在一羣男人的怪笑中,小龍人的主題曲的曲調響起,她眼一閉,心一橫,又在小杜小聶的起鬨聲中,唱起這首曲調很是歡快的兒歌來:
“我頭上有犄角
我身後有尾巴
誰也不知道
我有多少秘密
我頭上有犄角
我身後有尾巴——”
唱到一半,變成了大合唱,原來這首歌人氣頗高,會的人不止她一個,連老呂老肖都能哼一兩段。她大受鼓舞,加上剛纔喝下的半杯生啤,仗着還沒退去的淡淡酒意開始載歌載舞,摸犄角,扭屁股,甩尾巴,扮鬼臉,招來喝彩聲一片。
一首唱完,大家聽得開心,情緒高漲,不願意放她下去,乾脆又唱了一首《種太陽》,嘻嘻哈哈唱完,和小杜小聶勾肩搭背地追加了一首《外婆的澎湖灣》後才下臺。不用再顧及和保持形象,臉一丟到底,破罐子破摔之後,反而一身前所未有的輕鬆。
她表演結束,開開心心地回到座位上接着喝生啤,澤居晉在旁邊嗤嗤發笑,她瞟他一眼,笑什麼笑,沒見過人家唱兒歌是吧,她當年可是憑這個歌喉和舞姿收割了一大片男女小學生和街坊老大爺老大娘的芳心呢。
一口生啤還沒喝完,澤居晉就開始吐槽她了:“種太陽?一顆掛在白天?一顆掛在晚上?人類還要不要睡覺了?還要把一顆種在南極?再種一顆到北冰洋?你確定這樣地球不會熱到爆炸?”
她也忍不住好笑起來,吃吃笑了半天:“就知道你會這樣說,我一唱這首,人家都忍不住要吐槽,說這是反人類的歌曲。我們還有個動畫片,很出名的,喜羊羊聽說過沒?講的是一隻大灰狼想吃羊肉的故事,大灰狼連太空飛船都會造了,卻始終吃不上一口羊肉,所以不用太當真,聽過算數好了。”一大口生啤灌下去,仗着ktv裡的光線不好,大家看不清彼此的面孔,毫無顧忌地打量着坐在身旁的他的側臉。
正眼冒綠光,像狼一樣欣賞着旁邊的帥氣美男下酒,忽聽一句:“看我幹什麼?”
冷不丁的一句,她嚇一跳,慌忙掩飾說:“不好意思,失禮了……我是在想,澤居桑以前是不是做過歌手之類的?”
“爲什麼會這樣想?”
“因爲你唱歌很好聽啊,雖然我不太懂,但也知道澤居桑的歌是專業水平呢,而且,你家裡還有那麼多吉他。”
“……大學時和朋友組過樂隊來着,不過工作後就解散了。”
“澤居桑在樂隊裡擔任什麼呢?主唱麼?”
過了一會兒,纔回答:“吉他手。”似乎不太想說話的樣子。
“哦。”
她雖然和他一起工作那麼久,但對他的瞭解還僅限於家世不錯,在上海養了只狗,還有個漂亮上海女友,出身地是福井這個層次上。他平時偶爾和大家相處,也從不提及自己的事情。她固然很好奇,很想再追問樂隊的名稱是什麼,有過什麼作品,但他似乎不太想提及的樣子,她怕再打破沙鍋問到底地問下去,他萬一心血來潮問起她從前在赤羽的那些事情就不好玩了。他的毒舌,再沒人比她領教得更多。想了想,閉上嘴,不再說一句話。
澤居晉一瓶礦泉水喝完,皺着眉聽了一首《愛情買賣》,實在無聊,從包裡取出一支香菸,問她:“可以抽麼,一支就好。”
她忙說:“到早,到早。”這種地方向來沒有禁菸一說,她雖然不喜歡煙味,卻也沒有矯情到在ktv裡要求禁止人家吸菸的地步。而且她從來都不討厭他抽菸,他抽菸的時候總是喜歡皺着眉頭,一副沉思的樣子。所以她非但不討厭,有時候反而覺得他抽菸的樣子太帥太好看。大概長得好看的人不論做什麼都能夠被原諒。沒有天理,唉。
澤居晉嘴裡叼着煙,取過打火機,微微歪着頭,一下,兩下,打火機點了兩下,才點着。吸了一口,又伸頭看看她手裡的生啤:“你好像到哪裡都喝生啤?”
“嗯……”她低頭看玻璃杯上的水珠,頓了一頓,辯解似的小聲說,“現在是和同事們在一起所以才喝的,平時攝入的酒精,也就是燒菜時放的那點特加飯而已……”
“什麼?”
“沒什麼。”
彈了彈菸灰,點了下頭,漫不經心問:“好喝?”
“tiger,還行吧。”
“哦,是麼。”夾着煙的那隻手伸過來,從她手中把酒杯拉過去,輕輕一晃,伸頭往杯中看了一看,端起來喝一口,嚥下後,再把酒杯推還給她,說,“嗯,一般。”
五月“唰”地一下子,臉立刻漲紅,寒毛根根倒立,剛纔唱了兩首搞笑兒歌才營造出來的輕鬆氣氛一掃而光,跟做賊似的四下看看,半天,纔敢出聲:“那個……那個,我不是沒有看見澤居桑……前輩這裡沒有酒,而是你剛纔吃飯時喝了很多,所以纔給你只叫了礦泉水,也要一杯麼?我馬上去點一杯來。”
他身體很放鬆地倚靠在沙發上,一手夾着煙,一手搭在沙發靠背上,沒有說話,只略點了下頭。
啤酒要來,看見刻意往旁邊挪的五月,不禁就是一笑:“五月醬最近有交往的人了?”
進公司這麼久,他一直都稱呼她爲鍾桑,今天卻突不其然地換成了五月醬,她心頭爲之砰地就是重重一跳,本該感到高興的事情,她卻一陣慌張,隨後便是一陣莫名其妙的心悸難過。張口結舌了半天,才結結巴巴說:“嗯,是,是的。最近有了,而且可能要見家長了。”
好像又說錯話了,說來救救她?天地良心,她不是向他示威,更不是向他炫耀自己其實很有人氣很受歡迎,她只是慌了神,她一慌神腦子就不好使,說話就不受控制,但是,好奇怪,她在別人面前就不會這樣,至少不會這麼頻繁出醜。誰能告訴她,爲什麼她要說這些屁話給人家聽?見家長?當人家很稀罕啊。
“哦,這樣啊,恭喜。”他低笑一聲,果然說,“五月醬還是挺有人氣的嘛。”
“嗯……也談不上什麼有人氣啦。”她開始擰自己的腿,在心裡罵自己:你個傻瓜,就不能好好說話了麼?話說不來,閉上嘴總可以吧!
“什麼時候訂婚說一聲。”
想好了閉嘴不說話的,結果又爽爽快快地答應了一聲:“嗯好的。”想了一想,似乎不大對勁,受驚似的問,“欸?說一聲幹什麼?”
“笨蛋,自然是要送你只紅包。”
“嗯好的,謝謝,不過不用了。”咬了下舌頭,重新糾正,“不是說不要前輩送紅包,而是到結婚時送就好了。否則我結婚的時候你總不好意思空手去,收你兩隻紅包,我要不好意思的。”
他笑笑,吐出一口煙,再次點了點頭。
她也不知道來接下來該怎麼和他說話了,好好的天,就這樣被她給聊死了。但總的來說,剛纔的這一番談話進行得還算順利,一派上司部下關係極其融洽的樣子,不止他們,整間包房都是一片和諧景象。
呂課長和司機小唐正在深情對唱《最炫民族風》;肖系長則帶着小杜小聶和大孫、老孟調戲一個金髮碧眼鷹鉤鼻的外國女經理。女經理年齡有點偏大了,鷹鉤鼻的鼻尖太彎,長相實在不咋地,但一個外國人在這種ktv上班就有點稀奇了。肖系長等人也不知道說了什麼笑話,這女領班咯咯咯直笑,笑聲跟母雞生蛋後炫耀自己的蛋一樣,幾乎要岔了氣。
肖系長等她緩過來一口氣,轉頭和他手下的四個小嘍囉說:“這個番婆身段的柔韌性不錯,有機會,我必須要和她們談一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讓這些資本主義國家長大的番婆們感受感受社會主義主體思想光輝。”
四個小嘍囉齊聲淫笑:“主體思想永遠放光芒!”
整間包房裡,只有五月心裡亂糟糟的,可能因爲她多疑又敏感,太過在意別人的一言一行,她總覺得自從那天開始,從air jazz house回來後的第二天開始,她老闆澤居晉對她的態度就有點點不同了。
以前,他對她雖然也頗爲照顧,也頗爲寬容,但嚴苛和毒舌的時候更多,自從那天被他察覺自己跑去看他,暗戀他的小心思暴露以後,她發覺他和自己說話的腔調就有點變了,也不是什麼溫情脈脈,就是感覺不再那麼端着了。而自從得知她有男朋友後,他不僅連腔調,甚至舉動都明顯曖昧了起來。檢查她的電腦啦,喝她杯中的啤酒啦,這都不是一個正經上司能幹出來的事情。
她多疑,人卻很傻,實在猜不透他的心思,不明白他態度爲什麼會轉變。以前很想要多瞭解他一點來着,但當他終於不再端着架子,把真實面目一點點地展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卻莫名其妙的害怕起來。
心裡胡思亂想着,開始生起自己的氣來了,一股氣憋着難受,自己也弄不清到底在氣些什麼。半天,仰脖一口氣灌下半杯生啤,說:“我覺得,其實應該是前輩,應該是澤居桑您會先於我結婚吧?澤居桑和女友不是已經交往很久了麼。”
澤居晉這時轉過頭來,取下嘴上銜着的煙支,望着她微微一笑,突然張口往她臉上就噴。一口煙過來,把她的整張臉都籠罩在內時,她給驚住了,也忘記了躲閃,半天過後,纔想起來裝模作樣的咳嗽一聲,反應慢得不是一點兩點。
嫋嫋升起的一團青白色煙霧對面,他嘴角銜着半支菸,側臉朦朦朧朧的看不太清楚,不知道他在微笑還是在皺眉頭,只聽他以極其輕佻的口吻說:“八——嘎,竟然敢管前輩的閒事。”說完,取下脣間香菸,在菸灰缸上彈了彈菸灰,又轉過臉去看其他人耍寶。
她訕訕地低下頭,悄悄去摳桌角,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他忽然說:“前輩不會結婚哦。”
這個週五的晚上,五月看書看到夜裡十點鐘,第二天早上早早起牀,七點不到就出了家門。公交轉地鐵,再轉公交,八點不到,就到了華師大校區。一天兩場試考完,趕緊再跑回浦東宿舍,換了一身正式點的衣裙,化了淡妝,在鏡子左照右照。
七月去蘇州參加一個展會纔回來,正在收拾行李箱,看她一臉緊張與嚴肅,以及廳裡一攤的菸酒、咖啡機、補品禮盒等,忍不住又開啓了一貫的冷言冷語模式:“喲,進展倒快,這麼急着上門,怕煮熟的鴨子飛了?”
五月臉熱了一熱,垂下頭,假裝查看衣裙有無褶皺:“嗯,是啊,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嘛。”聽見外面有敲門聲,知道是錢沐來了,心裡更是緊張,忙說,“請等一下,就來——”
“是錢沐?”
“嗯,他來接我一起過去。”
七月轉頭,瞅見她放在飯桌上一堆還沒來得及收起來的自考教材:“這麼說,你的高中學歷啦做過幾年服務員的經歷啦,人家都不介意嘍?”
五月一怔,臉色就“唰”地白了,血色褪盡,人就沉默下來,不再說話,默默站了一會兒,找出化妝盒,往頗顯蒼白的面龐上刷腮紅,刷了濃濃的兩團上去,依舊不放心地對着自己的臉端詳。七月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收拾好行李,把行李箱拖進房間,放入衣櫥,坐到牀上,開始抱怨:“你跑走了,我晚飯怎麼吃啊?”
門外錢沐不耐煩地又按門鈴,五月拍拍臉頰,扯扯嘴角,擠了個笑臉出來,一邊去開門,一邊回頭說:“早想到了,給你帶了必勝客的意麪回來,如果涼了,你微波爐裡轉一下就好了。冰箱裡有昨天煮的鯽魚豆腐湯,我沒放鹽,砂鍋端出來,熱一熱就行,別忘了加鹽。”
錢沐進來,笑着和七月打了聲招呼,顧不上多說,幫她拎上咖啡機和一堆給他父母補品匆匆往外走。他家也在浦東,遠倒不是很遠,公交車幾站路就到的距離。
還沒走到公交車站呢,五月就打起了退堂鼓:“我覺得太急了,還是改下次吧,實在不好意思,我回去了。”
錢沐急得把她一把拽住:“都說好的事情,怎麼能反悔?我知道你今天心裡緊張,說實話,今天這頓飯,搞不好是鴻門宴。但是這道關永遠都要我們兩個人闖過去的,你和我在一起的決心,只有這麼一點點大啊?”說完,豎起一根小指比劃了一下。
五月無奈發笑:“這是兩回事……我只是覺得現在不是很合適,有交往兩三個月就急着見家長的人嗎?”
遠遠地看見公交車駛來,錢沐半擁着她的肩膀把她往前推:“見家長也好,結婚也好,只有看感情的,沒有看時間的。這個事情沒有標準可言,我們覺得合適就合適了。馬上過年了,不把這個事情定下來,我媽天天在家裡逼我出去相親……我爸爸很好很說話的,就我媽一個人,嘴囉嗦了點,在家裡橫行霸道慣了,說話不顧別人的感受,但人不是壞人,就是人家說的刀子嘴豆腐心……我爸在家裡忙着燒菜招待你呢。”
五月嘆氣:“蠻好訂在外面餐廳裡的,幹嘛要去你家呀?你爸爸辛苦,我也拘謹放不開。”
錢沐欲言又止。
五月說:“有話直說。你越是這樣,我越要緊張。”
“我爸不喜歡我們鋪張浪費……而且我媽囉嗦,又愛哭,我怕她在外面哭哭啼啼的,叫人看笑話。在家裡麼,大家說話方便。”
“果然是鴻門宴呢。”說完,苦笑了起來。
錢沐忙笑:“別怕,不有我在嗎。我其實還有個私心,就是想叫你去看看我家,我房間裡還有很多寶貝,日本漫畫書很多的,你肯定感興趣。走吧走吧,”
公交車停下,前門打開,五月被半強迫着上了車。想一想,錢沐說的也不無道理,醜媳婦總得見公婆。如果不早點摸清錢家的態度,不早點和錢沐確定下來,就是她自己,春節放假回家也沒辦法過個安靜的年。好不好的,被強迫和傘讓清訂婚也不是沒有可能。傘家如果一直談不攏,那麼,不用說,相親安排必然是有的。回家相親,她是萬萬不願意的。兩個人當中,其實更着急的那個是她。
心一橫,索性不去多想,手裡拎着一堆禮品,安靜地坐在錢沐身邊,不再說話。錢沐爲了讓她放心,騰出一隻手來,攬住她的肩膀,感覺一下子就心安了很多。
五六站坐下來,下車,走十幾分鐘的路,來到一個和她宿舍小區同樣老舊的居民樓跟前,錢沐進門時,守門的保安伸頭出來問:“沐沐,你女朋友?”說話時,還衝他豎起一根大拇指。
錢沐老實人,臉“唰”地就紅了,含糊應了一個是,趕緊拉着她跑進去了。錢家在五樓,樓道又窄又暗,錢沐怕五月看不見樓梯,一路走,一路大聲咳嗽,把樓道里的聲控燈震亮。五月忍不住笑:“你這樣算不算擾民呀?”
錢沐也笑:“大家都這樣,兩旁住戶都習慣了。”
兩個人吭哧吭哧爬到五樓,錢沐按門鈴時,五月心口又砰砰亂跳起來,手心出了很多冷汗,悄悄在衣服上擦掉了。門鈴響了兩下,裡邊有人出來應門,門一打開,一股幹煎帶魚的香氣夾雜着熱氣撲面而來,一個繫着圍裙的禿頂阿叔探頭出來,見到五月,忙打招呼:“來了?快進來,快進來。”
五月鞠躬叫叔叔,把禮品交到他手裡,這才換上錢沐出差從酒店裡帶回來的簡易拖鞋進去。她才一進門,眼睛就被掛在電視櫃牆上的一副十字繡花開富貴圖給震撼到了。一大面布上盛開着大朵大朵的紅牡丹、黃牡丹、綠牡丹,花朵中間點綴以黑蝴蝶、花蝴蝶、粉蝴蝶。蝴蝶也好,牡丹也罷,都栩栩如生,一整面牆都是,牡丹幾十大朵,綠葉幾十大片,蝴蝶幾十大隻。毛估估,繡這幅圖所需的時間應該以年爲單位。
五月眼睛在花開富貴圖上流連,與那些牡丹和蝴蝶難分難捨,錢沐爸放下禮品,開廚房門進去看煎到一半的帶魚。開門關門的時候,放出更香濃的帶魚氣味,五月小小的咳嗽了一聲。錢沐小聲向她解釋說:“油煙機用了很多年數了,這兩天家裡有事,準備過了年就換新的。”
五月好不容易從十字繡上收回目光,悄聲問:“你們家阿姨呢?”
錢沐探頭進一個房間,說:“媽,小鐘來了,你出來吧。”
錢沐媽不出聲,也不出來。錢沐尷尬笑笑,伸手拉她:“來,你到我房間裡來看看。”
他房間陳設也相當簡單,整潔乾淨,五斗櫥上有兩隻布偶,也用那種一碰就嘩嘩作響的透明塑料袋扎着,單人牀的牀頭牀尾各掛了一串粉色風鈴,牀頭是八角形狀,牀尾的則是五角星。五月邊看邊笑,錢沐說:“我媽沒事最喜歡在家裡做手工,客廳裡的十字繡還有各種桌布沙發套都是她親手繡出來的,手巧吧?”
五月上幼兒園及小學的那幾年,十字繡、風鈴等花裡胡哨的玩意兒很是流行過一陣子,那時候,這些工藝品在中小學生和中老年婦女中特別深受歡迎。那些土的掉渣的歷史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媽到現在都還在樂此不彼地編啊繡啊,得有多無聊。
錢沐的房間參觀好,漫畫書什麼的也翻了幾本,五月覺得不宜在他房間久呆,於是兩個人重新回到客廳。又站着說了幾句話以後,一身法蘭絨睡衣的錢沐媽終於從房間裡慢騰騰地走了出來。他媽也就一普通的中老年大媽,高高瘦瘦的,頭髮灰白,額頭上不知爲什麼貼個創口貼,兩頰微微下陷,人也不怎麼高興,看着就有點陰沉的感覺。
五月忙站好,看着她的眼睛,喊了一聲“阿姨”,錢沐媽卻是目不斜視,直奔廚房,看也沒看她一眼。
五月大是難堪,錢沐忙說:“媽,這就是我和你說過的小鐘,以前算是我的客戶,現在津九里面做翻譯的,津九這家公司你不是知道的嗎?”
錢沐媽依舊不聲不響,兩隻手抱在懷裡,很怕冷似的,含着胸,肩膀也微微縮着,先是往廚房裡張望了一下,開口就罵起錢沐爸來:“都餓死了,動作慢是慢得來要死!老年癡呆啊,燒個菜要這麼久?!”
錢沐爸忙說:“快好了快好了,這個煎帶魚快好了,還有一道清炒米莧,另外就是一道雞毛菜粉絲湯了。你先去坐着看看電視。”
錢沐媽從廚房裡縮回頭來,繞開客廳當中傻站着的兩個人,自顧自在沙發上落了座,從茶几上拿起遙控器轉檯,換了幾個臺都不順心,最後在一個上海地方臺定住。電視機裡,一羣主持人拖家帶口,在臺上唱情歌,秀恩愛。錢沐媽遙控器一扔,衝着電視罵了一聲:“一羣戇度。”
錢沐拉五月坐,五月不願意坐,小聲問:“我不是很懂……這個時候,是不是要進廚房去幫一下忙比較合適?”
錢沐忙說:“不用,不用。廚房小,進去轉不開身,我爸也不喜歡人家插手。頂多還有幾分鐘就開飯了,你先坐下來看看電視,我去廚房給你拿飲料……她這個人就這樣,讓她去,不要搭腔就好了,今天我和我爸給她講了一天的道理,現在這個態度對她來說已經算是好的了。國慶節那會兒在家裡撞過牆,你看她額頭上的那個傷疤就是撞牆留下的。那時還拿剪刀要剪自己的手腕上的動脈,都被我和我爸給攔下來了。”
五月心裡就是一驚,他媽跳樓也罷割腕也罷,她連聽都沒聽說過。之前以爲他一家人就吵吵鬧鬧而已,沒想到竟然鬧到要自殺的地步了。
原地猶豫了一瞬,想想,總不能傻站在人家客廳中間,終於還是彆彆扭扭、尷尷尬尬、小心翼翼地在鋪着蕾絲邊沙發巾的沙發一端落了座。屁股不敢坐實,她膽小,恐怕坐在沙發那頭的錢沐媽一時衝動,忽然拿剪刀衝上來殺她,坐了一會兒,發現人家當她是空氣,也就漸漸放了心,悄悄打量起四周來了。
錢家兩室一廳,面積大概在六七十平的樣子,兩間房間朝南,客廳位於房間和廚衛的中間,成了白天必須開燈、不開燈就只能影影綽綽看見人影的暗廳。
客廳面積不大,就一張沙發,一個飯桌,一個電視櫃而已。凡是立方體的傢俱家電上,都有或鋪或蓋的布套,布套一無例外的都有着花樣複雜的鏤空蕾絲花邊。不僅電器傢俱有蕾絲花邊的保護套,就連遙控器這樣的小物件也用塑料皮套着,保護得很嚴密。整個家的裝飾走的是□□十年代的田園淑女風,東西不是很多,看上去卻熱熱鬧鬧的。
錢沐去廚房裡問他爸:“有熱飲料嗎?”
他爸一拍額頭:“哎呦,差點忘了。你快出去快出去,這裡有油煙,你衣服不要沾上味道,我來泡咖啡。”
錢沐出來,他爸打開廚房櫥櫃,從一個紙盒子裡摸出一條速溶咖啡,撕開來,咖啡粉倒到玻璃杯裡,衝上熱水,端到五月面前時,才發現下面還有一坨咖啡粉沒有衝開,趕緊又回去找了根木筷子攪了攪,攪好,重新端給五月。五月趕忙起身接住上面印有“雀巢咖啡,香醇體驗,隨時擁有”廣告標語的玻璃杯,說:“謝謝叔叔。”
錢沐爸說:“不謝,不謝。再等一下,飯菜馬上就好。”
錢沐媽聚精會神地看着電視,五月捧着咖啡,幹坐在沙發上,低着頭研究了半天茶几玻璃下壓着的幾張八十年代初期、現在已經絕跡的圓角分紙幣,以及錢沐媽年輕時候在各個公園、餐廳裡留下的倩影。幾分鐘後,終於開飯。
電視開着,主持人們熱熱鬧鬧地說着唱着,四個人圍坐到飯桌上,飯菜擺上來,六菜一湯,有葷有素,都是家常小菜,看着不怎麼好也不怎麼壞。但這個待遇之好已經超乎五月的想象了,錢沐媽的彆扭原在意料之中,她不敢奢求更多。要不是錢沐媽一上桌就開哭,其實到目前爲止的錢家之行已經算得上圓滿了。
四個人剛坐下來時,錢沐叫了一聲“爸,媽”,指着客廳地板上的一堆禮品,很小心地笑着說:“這是小鐘買給你們的禮物,我告訴她姆媽愛喝咖啡,她就特地去買了咖啡機,以後姆媽可以在家裡做新鮮咖啡喝了。”
錢沐媽眼睛在一堆禮物上掃了一掃,半天,說:“我們們高級咖啡喝不來的,我們只喝雀巢速溶咖啡。”
錢沐說:“速溶的哪有用咖啡豆現做的香?”又討好似的問,“姆媽現在想喝嗎?我去給你泡一杯來?”
錢沐爸說:“伊吃飯時不喝咖啡,你又不是不知道。”率先舉起手中帶有“上海紡織二廠”幾個通紅大字的搪瓷缸,對五月說,“來來來,叔叔敬你一杯。”
五月忙用手上已經變溫的雀巢咖啡去和他碰杯。錢沐爸問:“小鐘山東哪裡人啊?”
錢沐說:“不是和你說過嗎?山東德州。”
錢沐爸說:“我不是問你,你讓小鐘說話。”
五月忙回答:“德州郊縣的小地方,不是市裡。”
錢沐爸呷一口搪瓷缸中的黃酒,感慨說:“山東德州我十來年前路過那裡,那個地方……確實有點落後啊!”
這個時候,錢沐媽把筷子一摔,哭了。一邊哭,一邊指着錢沐鼻子開始說落:“你這孩子,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不聽姆媽的話,將來有的你苦頭吃!”
錢沐慌忙看了看五月的臉色,五月攥着她的咖啡杯,也是滿臉的尷尬。錢沐小聲地去勸他媽:“姆媽,當着客人的面,你這是做什麼?我去接她來的時候,不是和你說好了嗎!”
錢沐媽根本不聽,拍桌子,擤鼻涕,滿臉都是眼淚,看着極爲傷心:“人常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卻偏要和我們對着幹,專揀崎嶇坎坷路走!哪怕找江浙一帶發達點地方的人呢!偏偏去找一個落後農村的外地人,我們家條件是一般,沒你那些同學家好,但也沒有淪落到娶不起上海老婆、要找外地山溝溝裡出來嚼生大蔥的山東妹的地步!你不嫌丟臉,你姆媽都嫌丟臉!這還不說,家裡還有那麼多兄弟姐妹,將來都來找你,要你找工作,跟你借錢花,你到底答應還是不答應?不答應,人家砍死你!……你可是想氣死姆媽!”
錢沐爸連忙拍了拍五月的肩膀,問五月:“小鐘上海話聽得懂伐?”得知她能聽懂後,打着哈哈說,“阿姨這幾天情緒不穩定,叔叔這些天動不動被她罵,夾在她和沐沐中間裡外不是人……叔叔難做人啊,叔叔爲了讓她早點接受你,只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了。小鐘啊,你看在叔叔的面子上,不要怪阿姨,她人不壞的……”
五月心裡充滿屈辱感,僵坐着不動,假假的微笑凍結在臉上,在錢沐爸殷切期盼的目光下,艱難地點了點頭,表示不會和錢沐媽計較。
晉-江-獨-家
作者有話要說: 戇度音同港督,吳語,白癡傻帽一類的罵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