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一日,李宗仁派程思遠赴漢口,向白崇禧彙報南京方面的情況。
原來蔣介石於今夏曾派CC頭子陳立夫赴美,支持紐約州長杜威於一九四八年大選時競選美國總統,陳立夫與杜威的秘書長是留美期間的同學,此時就派到用場了。陳立夫從美國回到上海時,曾在《新聞天地》發表談話。他說:“如果杜威當選,將以軍事援助中國,並在進行戰爭時採取一種非常的辦法。”陳立夫此言,看來是有根據的,因爲舊金山華僑社會對杜威與杜魯門競選孰勝孰敗,進行打賭,幾以二比一估計前者必勝。
十分不幸,十一月七日美國大選結果,還是現任總統杜魯門勝利。蔣介石投錯了注,十分尷尬。十一月九日,蔣氏給杜魯門寫了一封信,賀他當選總統,並要求杜魯門發表一篇宣言“支持國民政府作戰目標”。杜魯門於十二日覆函蔣氏,拒其所請。十二月二十四日,蔣介石決定派宋美齡赴美求援,行前給司徒雷登通了電話。司徒雷登知宋此行,必無結果,曾通過傅涇波告知李宗仁。
還有一事就是孫科繼翁文灝當行政院長時,傅涇波曾往訪孫科,明白告訴孫科,南京政府今後唯一的出路是與和談,而蔣介石下野又爲進行和談所必需。孫科向蔣報告後,蔣十分緊張,要孫前往摸清底細。後來孫科當面問司徒雷登:“傅涇波的關於蔣下野的建議是否出自大使本人的意見?”司徒雷登說:“作爲美國大使,他不便干涉中國內政,但就個人來說,確實衷心贊助和議運動。”這也是傅涇波告訴李宗仁的。
十二月五日,李宗仁打長途電話給白崇禧,要程思遠趕回南京。程氏返京後,問李宗仁有什麼事。據李宗仁說,吳禮卿(吳忠信)曾於四日來訪,說蔣介石徵求他的意見,要他出任總統府秘書長,接替吳鼎昌的職位。吳禮卿問:“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是幹秘書長的材料。”這時,蔣介石才說明真意:“看來我幹不下去了,要由李德鄰來過渡,你是扮紅娘一類的角色,把李德鄰請上轎後,去留由你決定。”吳唯唯,把這訊息告訴了李宗仁,所以李氏便把程思遠叫回來。
十二月十七日,張羣、吳忠信、張治中受蔣介石之託,到傅厚崗三十八號訪問李宗仁,說明蔣氏有下野意向。李宗仁對將來做法提出了下列的意見:
一、德鄰爲倡導和談主持大政;
二、組織舉國一致的內閣(即行政院)主持和談,其人選另行考慮;
三、和談應請國內進步人士贊助,共策進行。
這些意見由張羣等帶回來向蔣反映,同時李宗仁囑程思遠用長途電話通知白崇禧。
自此以後,白崇禧每日用長途電話與程思遠聯繫,詢問南京政情有無發展,並一再叮囑程思遠,蔣去李來,應援用《憲法》第四十九條上半段,而不要用下半段的條文,因爲上半段是“繼任”總統;下半段是“代理”總統職務。白崇禧強調指出:“只有名至,纔有實歸,而名不正則令不行,將來難於有所作爲。”白崇禧來長途電話時,漢口長途臺接線生總說是王先生打來的。白崇禧在電話中說的是不大正確的廣東白話,只有程思遠勉強懂得他的意思。這表明白十分謹慎,提防竊聽。
延至十二月二十四日,蔣介石任命吳忠信爲總統府秘書長,爲他的下野做準備,但對於何時去職,李宗仁迄未預聞。白崇禧等得不耐煩了,突於二十四日從漢口發出“亥敬”電致蔣介石,經由張羣、張治中轉交,其文曰:
(銜略)民心代表軍心,民氣猶如士氣。默察過日民心離散,士氣消沉,遂使軍事失利,主力兵團損失殆盡。倘無喘息整補之機會,則無論如何犧牲,亦無救於各個之崩潰。言念及此,憂心如焚!崇禧辱承知遇,委二十餘年,當茲存亡危急之秋,不能再有片刻猶豫之時。倘知而不言,或言而不盡,對國家爲不志,對民族爲不孝。故敢不避斧鉞,披肝滌膽,上瀆鈞聽,並貢萏蕘:一、相機將真正謀和誠意轉知美國,請美、英、蘇出面調處,共同斡旋和平。二、由民意機關向雙方呼籲和平,恢復和平談判。三、雙方軍隊應在原地停止軍事行動,聽候和平談判解決。並望乘京滬平津尚在吾人掌握之中,迅作對內對外和談部署,爭取時間。上述獻議是否可行,仍候鈞裁示遵。
另外,白崇禧還將上電另發一份給程思遠,囑轉送行政院長孫科。李宗仁閱電,不禁拍腿大呼:“糟了!糟了!老蔣已把他的下野意圖告訴我們,而今健生髮了這份電報,他將誤會我們裡應外合,逼他早日下臺,這真是幫倒忙也!”
白崇禧的電報不知爲何走漏消息,上海盛傳國府將與進行和談。合衆社駐滬特派員且發出蔣介石即將下野的專訊。原來湖南省政府主席兼長沙綏靖主任程潛也於二十四日去電蔣介石,建議和談,並要求蔣介石下野以促和平實現。
這樣一來,蔣介石不能不作一些政治上的部署。二十八日,蔣氏電召閻錫山、胡宗南及雲南省政府主席盧漢到京。二十九日,蔣介石接見他們,並出示白崇禧的來電,徵求意見。同日,蔣介石令行政院發表陳誠爲臺灣省政府主席,並由國民黨中央組織部發表蔣經國爲臺灣省黨部主任委員。這是蔣介石積極經營臺灣的人事部署。意味着蔣氏一旦在大陸站不住腳,就會溜到臺灣去。蔣經國插手臺灣亦以此爲契機。
十二月三十日,白崇禧以蔣介石對“亥敬”電沒有答覆,又發“亥全”電促蔣氏表態,電雲:
當今之勢,戰既不易,和亦困難,顧念時間迫促,稍縱即逝,鄙意似應迅將謀和誠意,轉告友邦,公之國人,使外力支持和平,民衆擁護和平。對方如果接受藉此擺脫困境,創造新機,誠一舉而兩利也……時不我與,懇請趁早英斷爲禱!
蔣介石至此,不能默爾而息了,他在追述此事時提出了下列的看法(見董顯光寫的《蔣總統傳》,第三卷,第三十四章。):
民國三十七年(一九四八)底,政府中顯已結集了一個人數不太少的主和派。該派的真正領袖是副總統李宗仁,雖然初時還沒有明白露面。主和派的最初行動便是駐漢口的華中總司令白崇禧。聖誕節之日,蔣總統接白崇禧來電,勸政府即與言和,而邀請美蘇兩國調停。
……美國大使館對於廣西派的主張,亦曾有幕後的影響,司徒雷登主持下的大使館現已轉移其立場,認蔣總統退職爲必要之舉。
……民國十六年(一九二七),當蔣總統在北伐中,廣西派曾壓迫蔣總統暫時下野,而宣稱彼等更能應付危機。湊巧得很,歷史的事實真個重演。
蔣介石認爲,黨內既有人主和,“他不能以個人作梗”,遂決定發表一個文告以明示他對於和議的立場。
一九四八年除夕,蔣介石柬請副總統李宗仁、五院院長及國民黨在京中央常委約四十人到黃埔路官邸晚餐。筆者也參加了這晚的宴會。是晚,官邸大餐廳燈火通明,聖誕裝飾依然猶在。這是國民黨在大陸二十二年最後的一次盛會。
晚飯後,蔣介石說:“我有一個文告,準備在明天元旦發表,現請嶽軍(張羣)先生朗誦一遍,希望各位對它發表意見。”張羣唸完後,蔣介石先向李宗仁徵求意見。李宗仁說:“我讚賞總統的原則立場,沒有其他的意見。”
席上,CC分子發炮了,尤以谷正綱的態度最爲慷慨激昂。他說,總裁不能爲謀和而下野,而下野必導致人心渙散,士氣消沉,後果不可收拾。谷正鼎、張道藩均支持此一主張。黃埔派一聲不吭,僅蕭同茲、範予遂贊成發表此一文告。蔣介石對谷正綱的發言,深感憤慨,他說:“我並不要離開,只是你們黨員要我退職。我所以願下野,不是因爲共黨,而是因爲本黨內的某一派系。”言外之意,即指蔣傳中所說的廣西派。其對白崇禧來電誤會之深,於此已可概見。
次日,即一九四九年元旦,蔣介石的文告在報端發表了。他在文告中明白表示:“個人進退出處無所縈懷,一切取決於國民之公意。”這是蔣介石在衆目睽睽下首次提出願意下野的態度。
蔣介石對白崇禧兩電主和,於一九四九年一月二日以“冬”電覆白氏曰:
亥敬、亥全兩電均悉。中正元旦文告,諒荷閱及,披肝滌膽而出,自問耿耿此心,可質天日。今日吾人既已傾吐精誠,重啓和平之門,假令共黨顧念民生之塗炭,對當前國是,能共商合理合法之解決,則中正決無他求;即個人之進退出處,均唯全國人民與全體袍澤之公意是從。今大計雖已昭明,而前途演變尚極微妙。望兄激勵華中軍民,持以寧靜,藉期齊一步驟,鞏固基礎,然後可戰可和,乃可運用自如,而不爲共黨所算,則幸矣!
蔣介石要白崇禧“持以寧靜”,“少安毋躁”,但白氏一點也不寧靜,繼續對蔣介石施加壓力。此時,白崇禧邀請華中五省參議會議長到漢口,要他們發出通電主和,其中以河南省議長劉積學的通電提及請蔣氏立即下野,以謝國人等措辭最爲激烈。至於對白崇禧不肯就範,蔣介石深感頭痛。一月三日,蔣氏不惜紆尊降貴地親往傅厚崗訪問李宗仁,望他能勸勸白崇禧,不要做得太過分。蔣介石說:“我會走開的,但退職,需要進行必要的部署,否則你上臺後不好負責;深望健生亦喻此旨,共體時艱。”
此後,蔣介石不斷接到情報,說白崇禧在武漢扣留運往廣東和長江下游的武器和金銀儲備,各省民意代表仍集中在武漢,有所醞釀。蔣介石不得已決定派張羣去漢口,對白崇禧進行緩衝。一月九日,張羣偕黃紹竑飛抵漢口,隨即對白崇禧傳達蔣介石口授的兩點意見:
一、我如果“引退”,對於和平,究竟有無確實把握?
二、我如果“引退”,必須由我主動,而不接受任何方面的壓力。
確實,白崇禧對於和平也沒有把握。因此他聽到張羣於九日飛漢的消息後,立刻通知程思遠電話告知在上海閒住的黃紹竑趕回南京,依期搭張羣專機抵漢。及張羣由漢赴湘晤程潛,白崇禧即向陳納德的航空公司包一專機,於一月十二日送黃紹竑去廣州轉往香港。黃氏此行目的,是找李濟深出來斡旋和平。可是十分不巧,身爲“民革”主席的李濟深,已在聖誕節的次日讓中央用專輪接到大連去了。後來,經過黃琪翔的穿針引線,黃紹竑終於同香港負責人潘漢年見了面,並向潘氏面達白崇禧渴望實現和平之意。潘漢年當將此事轉報,不久得到答覆,要白崇禧派劉仲容經平漢路到石家莊一談。但此一訊息輾轉傳遞到漢口時,蔣介石已經宣佈下野了。白崇禧認爲李宗仁既經上臺,武漢局部和平已無必要,轉而傾向於全面和平。所以就不急於派劉仲容北上,只要他去香港買釣魚用具。直到三月中,劉仲容才銜命首途北上石家莊。
事後經瞭解,蔣介石定一月二十一日下野,與黃紹竑去香港有其密切的關係。蔣介石派在香港特務那麼多,黃紹竑驀地從漢口到香港,自然引起他們的注意。蔣經國在《負重致遠》一書中對黃紹竑此行作了下面的推斷:
黃紹竑由南京飛漢口,與白崇禧晤談後,即轉香港,與共黨代表洽商和談步驟,並提出兩項具體意見:一、蔣下野後,一致對蔣,以防其再起。二、共黨與李宗仁進行全面和平談判。
看來,蔣介石對黃紹竑香港之行極其敏感。他一接到此項情報,就積極進行下野的部署。董顯光在《蔣總統傳》裡提到蔣介石所以決定下野的原因,是鑑於“蔣總統如再堅持,廣西軍隊將採取軍事的措施。它將退出武漢地區,讓長江一線開放給‘’軍,蔣總統認爲設有此舉,將使整個局勢不可收拾。遂決意自己引退,給予廣西派一個自己試驗的機會”。從此可知,蔣介石害怕白崇禧搞局部和平,才毅然決然地退居幕後,事逼處此,非得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