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神樂的寢殿外有一方清池, 早在華韶初初被擄上扶搖宮的時候,因爲武功被廢心灰意冷,曾投入這池中以求一死, 結果觸怒百里神樂, 被百里神樂按着在這池中嗆了個半死不活。
後來華韶每次見到這方池子便渾身僵硬, 臉色發白。百里神樂心疼華韶, 曾一度想要將此池填了, 幸得卓文淵進言,纔在池中種滿了紅蓮。
紅色的蓮瓣和碧色的荷葉將整個池面都覆蓋了,掩去了池子的本來面目, 這些年來每到夏日池中的花開得格外豔麗,成了扶搖宮的一處盛景。華韶見了, 也不再如當初那般害怕的厲害, 他心中也喜歡蓮花, 平時若閒暇了,還會陪着百里神樂鋪一張玉席在池邊把酒賞月。
這日宮中剛好無事, 池中紅蓮開得甚是妖豔。華韶命人將玉席鋪在池邊,旁邊放上一張小木桌,擺上美酒佳餚,又折了一支蓮插在白色的玉瓶中。
月光皎潔,月華如流水。
百里神樂着了一件雪色的長袍, 腰間繫着淺色的玉帶, 玉帶下垂着金色的流蘇, 綢緞面的鞋子踩着月光如履雪踏霜, 初初出現在華韶面前的時候, 仿若玉樹臨風的仙人。
再觀華韶衣着,依舊如初的紅色袍子, 鬆鬆散散的披在身上,衣帶隨意的打了結。少年眼如點漆,膚若凝脂,面若桃李,倒是比那池中的紅蓮還要豔上幾分。
兩人明明都是盛裝打扮,赴一場盛宴,結果到頭來卻給人一種即將永訣的錯覺。
百里神樂在玉席上盤腿坐好,華韶直起身子,握住白玉酒壺,搭在酒壺上的手指分外好看。百里神樂想,指如蔥根,詩詞裡的描寫大概也就是這樣了。
若說早年的華韶美得青澀,那現在的華韶在百里神樂刻意的調-教下,慢慢的成熟,從裡到外都透出一種被男人滋養過的風情,這種風情如同摻了酒,醉倒了百里神樂這個飲酒人。
這樣的華韶註定是要被強者寵愛的。
華韶將酒盞輕輕推到百里神樂面前,眼角含着點點笑意,自己卻先執了杯子,看百里神樂一眼,一飲而盡。
百里神樂端起酒盞,輕輕晃着酒水,看明月的倒影碎在杯中,輕聲啓脣道:“阿韶,說實話,你現在還恨不恨我?”
華韶面色微微一變,避而不答,只道:“你是聰明人,心裡有數,又何必強求我的答案。”
百里神樂微微一笑:“到底要我做到何種地步,你才能放棄恨我?”
“也許等你死了吧。”華韶半開玩笑,垂眸笑了,藏在桌子下的手卻忍不住發抖,“可是你死也是要我陪葬的,我估計還沒來得及原諒你,就陪你一起死了。”
“阿韶,你表現的很淡定,讓我幾乎以爲你是別人假扮的。”百里神樂忽然握住了他藏在桌子下面的手,“可惜,你還是出賣了自己。”
華韶的臉徹底的白了。
百里神樂擡起他的手,放在嘴邊吻了吻:“真的這麼恨我?那給你一次機會好不好?”
華韶睜大眼睛看着他,卻見他執起白玉酒壺,對着壺嘴狂飲起來,不多時,整整一壺酒都入了肚。
華韶眼中有震驚,也有不解。
百里神樂扔了白玉酒壺,靠在木桌邊,擡眸看他:“阿韶,你的機會來了,動手吧。”
華韶驀地站起來,手搭在腰間的佩劍上,卻沒有動。
百里神樂冷冷的看他:“至多還有一盞茶的功夫,藥力就會消失,阿韶,如果不及時把握機會,承受慘痛後果的那個人將會是……你。”
鏘——
華韶猛的將寶劍拔了出來,直指着百里神樂,握劍的手控制不住的發抖。
百里神樂撐着身體慢慢的站了起來,直視着他的眼睛:“動手!”
華韶咬牙,一劍刺了過去,大抵是有意留情,這一劍刺偏了。
百里神樂厲聲道:“這就是你平時拼命練武的結果?就連一箇中了迷藥的人都殺不了,我看你這一身武功廢了算了。”
一聽到要廢自己的武功,華韶立刻紅了眼睛,也不管是不是在趁人之危,舉起劍就朝百里神樂攻擊過去。
百里神樂費力躲避,意識漸漸模糊,腳下慢了一步,被華韶一劍刺中,劍尖沒入體內,紅色的鮮血立刻染溼了白衣。
“明明怕死卻不承認,非要用爲心上人報仇的名義除掉我,華韶,告訴我,是不是用這樣的理由殺死我後,你的心裡會好受些?”百里神樂垂眸看着沒入體內的寶劍,忽然笑了,那笑容極其溫柔。只有華韶在牀上哭着求饒的時候,他纔會露出那樣的笑容來。
華韶望着百里神樂,表情一下子呆了,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百里神樂擡眸,眼中有讚賞,須臾,他又垂下眸子,微微的笑了:“呵,既然要給你機會,那就給的徹底一點。阿韶,記住這個夜晚,記住我說的每一句話,如果後悔了,哭也沒用的。”
話音剛落,他猛的朝前走去,任冰冷的劍刃穿過他的身體,貼近華韶,嘴脣吻上他的額頭:“阿韶,有句話很久之前就想對你說了。”冰冷的脣劃過紅衣少年的眼角,“阿韶,對不起。我這輩子做的最後悔的事情就是傷害你,如果能重來一次,我願用一切去補償。”
他忽然握住華韶的手,微微使力,華韶的手便不受控制的將寶劍轉了個方向。
耳邊似乎是什麼東西被絞碎的聲音,華韶慌張擡頭,只見百里神樂依舊滿臉微笑,身上的皮膚和血肉如同牆皮般迅速脫落,四散飛去,不消片刻,便化作了一具森森的白骨。
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華韶忽然驚叫一聲,手中寶劍猛的落地,發出清脆的響聲。華韶看着面前的白骨,一下子失了所有力氣,跌坐在地上,瞪大眼睛,眼中皆是不可置信,面色亦慘白如雪。
那白骨眼眶空蕩蕩的望着他,似是在嘲笑他的愚蠢。
華韶猛的抱住頭,忽然大笑起來,只是這笑聲聽起來如同在哭一樣:“你說得對,我是怕死,我怕死的很。若非懼怕死亡,受辱至此,華韶早已自絕性命。百里神樂,我曾經鼓起勇氣死過一次,結果卻被你按在水裡嗆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從那個時候起,死亡的陰影就罩在我的頭頂上,我變成了一個膽小鬼,只要與死搭上一點邊,我都能嚇得全身僵硬。”笑着笑着卻哭了起來,“百里神樂,我一點也不想給你陪葬,是你害我變成一個懦夫,你有什麼資格嘲笑我?對,我就是這麼自私,這麼懦弱,你看穿了我,這下你滿意了?百里神樂,我恨你,從未如此的恨你!”
白骨卻沒有辦法迴應他。
華韶坐在原地,似是癡了般,又哭又笑。笑夠了,哭夠了,才覺得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麼,也許是第一次經歷這樣詭秘的事,他親手殺死了一個不死人!
什麼不死神話,都是騙人的!
從未覺得如此害怕,他猛的從地上爬起來,轉身就跑。也不知跑了多久,等停下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身處懸崖之巔。
冰月就懸在他的頭頂,山風迎面吹來,將他吹得清醒了幾分。華韶低頭看自己的手,發現自己滿手鮮血,都是百里神樂的。
百里神樂!想到百里神樂,華韶又猛的往回跑。因爲飲酒前早就吩咐了下人不許過來打擾,那副白骨依舊孤零零的倒在地上。
華韶跪倒在白骨面前,開始發抖。他伸手將白骨抱起,運起輕功朝地宮的方向飛去。
地宮早已在多日前完工,華韶抱着白骨走進地宮的入口。地宮內的寢殿與百里神樂的寢殿修建的一模一樣,即便是裡面的陳設也是一模一樣的。
華韶將白骨放在平時用來纏綿的大牀上,拉起被子替它蓋好,然後頭也不回的跑出了地宮。
華韶站在機關邊,用力按下。千斤重的大門緩緩墜下,隔絕了他的目光。
百里神樂說過,這門一旦關上,就休想從外面打開。華韶的臉上有一絲猶豫,但已經來不及了,大門落地,將裡外隔絕成兩個世界。
真正的永訣。
華韶靠着石門蹲下,抱着膝蓋坐在地上,擡頭望着明月。
明明不久之前那人還在和他飲酒,對他微笑,轉眼間就化作了一副白骨,躺在與世隔絕的空間裡。
一切一切恍如夢一場。
華韶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入了神樂的夢,還是神樂入了他的夢,抑或是他們一起共赴一場綺麗的夢境,夢境的結尾卻因爲他的心魔而書了慘烈的一筆。
愛恨糾葛,終究隨着這場訣別落幕。
舊事漸漸浮上心頭,非人的折磨,絕世的寵愛,都是那個叫做百里神樂的男子給予的,到最後,華韶已經分不清到底是愛還是恨,或者兩者皆有?
眼淚漸漸溼了眼眶,華韶抱膝直坐到天明。
微微亮的天幕上掛着幾顆黯淡的星子。
眼淚乾涸在眼角,華韶的一雙眼睛又紅又腫。他忽然憶起一件事,猛的站起,飛快的往蓮花池邊奔去。
還好,那把劍還在。華韶鬆了一口氣,拾起染血的劍,蹲到池邊,撥開蓮葉,用池中清水清洗着劍刃。奇怪的是,從前那麼害怕的池水,竟然不那麼害怕了,似乎一切心魔都隨着百里神樂的離去而消失了。
華韶將劍刃洗乾淨,收拾了池邊的酒盞和菜餚,緩步回到寢殿內,將大牀上的帳幔放下,自己則坐在了外間的軟榻上。
東方露出一絲魚肚白,很快,太陽升起來了。
綠珠走進殿內,依照從前服侍二人起牀,見到華韶衣裳整齊的坐在軟榻上不由得一愣:“小公子,您怎麼起了?”
華韶眼睛周圍染上一圈青黑色,聞言擡眸看她,淡淡道:“昨晚我與神樂賞月,一夜沒睡。”
“宮主睡了嗎?”綠珠的目光朝被帳幔遮掩的大牀望去。
“昨夜風大,神樂不小心感染了風寒,綠珠,你去請卓先生過來。”華韶的聲音裡帶着幾分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