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嫂子的幫忙請求,尚震其實心裡一點把握都沒有。
第二天,他回到科裡,忙裡偷閒找了個機會,問趙桐心內科有沒有熟識的醫生。尚震剛進普外科就被分到了田萍組,所以自然和趙桐相對親近些。
“你有親戚要看病?”趙桐第一時間猜出了尚震的用意。
尚震點頭說出原委。
“要是有疑難的話,那就別找小醫生了,直接找劉正雲主任看吧。”趙桐道。
“桐哥你認識劉主任。”
“當然認識。”趙桐嘿嘿一笑。
尚震心裡一喜時,趙桐卻又補了句讓他失望的話。“可惜,他不認識我。”
尚震覺得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所以閉起嘴不說話。
趙桐見尚震如此不禁逗,只好收起開玩笑的語氣,上來拍了拍他的肩,“哥們,這種事用不着煩心,你直接帶着你家親戚去找劉主任吧,據我所知,劉主任這個人很隨和的。”
“那用不用先掛個號?”尚震明白,像劉正雲這種主任級別的專家號,少說也要幾十塊錢。
趙桐豎起眉,“掛號看的話就讓你家親戚自己去得了,要你還有啥用?”
“可是……”
“嗨。不用想那麼多,你聽我的,中午休息時候,你就直接帶上你家親戚,去內科找劉主任,絕對沒問題,放心吧。”趙桐拎起病志剛轉過身,又想起什麼,回頭補道:“哦,對了,去的時候別穿便裝,就穿這身白大衣……有些事,你辦着辦着自己就明白了。”趙桐會意朝尚震打了響指。
趙桐的話,讓尚震心裡有了些底。
他給嫂子高玉蓮打了電話,要她帶上她的父親,中午時候在長鬆醫院內科大樓門口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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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番打聽與等待之後,尚震終於在心內科的主任辦公室見到了劉正雲。
其實,尚震與劉正雲,在幾個月前的面試中曾見過一面,只是兩人誰也不記得罷了。
“劉主任,您好,我是普外科的實習醫生,這是我大伯,想找您看看病。”見到劉正雲,尚震語氣極盡禮貌。
“哦,來吧,來吧。”劉正雲放下水杯,和藹笑着,把高玉蓮父女讓到了辦公桌對面的沙發上坐着。
劉正雲從尚震的手中接過縣醫院的那些檢查報告,看了幾眼之後,開始詳細詢問病史。
看見劉正雲如此熱心,尚震懸着的心終於落下了。
劉正雲把心電圖和X片對比了一下,擡起頭推了推眼鏡,問高玉蓮的父親,“上樓的時候氣夠用的麼?”
高玉蓮父親略有些尬尷回道,“主任,俺家住農村,沒樓。”
“哦,不好意思。”劉正雲歉意地揮揮手,“那老伯,你幹農活的時候,有沒有感覺氣不夠用?”
“好像有。以前刨地一下刨七八壟都不費事,現在刨兩三壟就連呼哧帶喘,我還以爲我突然老了呢。”
劉正雲點點頭,拿出聽診器來到高玉蓮父親近前,在他的胸前聽了一陣。放下聽診器之後,朝尚震說道,“去拍個心臟的彩超吧,有可能是二尖瓣的問題。”
“啥二尖瓣?”高玉蓮當然聽不懂,只能雲裡霧裡問道。
“嫂子。你就別問那麼多了。”
尚震當然能聽懂劉正雲的話。一提二尖瓣,他就回憶起教科書上的二尖瓣狹窄和二尖瓣關閉不全。當然,他現在也無暇給高玉蓮解釋太多,只恭敬看着劉正雲,“劉主任,那就麻煩您給開個彩超單子吧。”
“行,沒問題。”劉正雲回到辦公桌前,從抽屜裡翻出一沓彩超申請單,登記了高玉蓮父親的姓名年齡之後,還寫下了一個電話號碼。
劉正雲把單子撕下遞給尚震,“去吧。彩超結果出來以後,再來找我。如果找不到,可以打上面我的電話。”
“謝謝,劉主任,麻煩您了。”
“不用客氣。都一個醫院的,低頭不見擡頭見。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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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超室在二樓。
從主任辦公室出來,尚震帶着高玉蓮父女準備坐電梯下去,無奈剛剛走到電梯口,卻發現那裡已經排上了隊,一個戴着袖標的看電梯大嬸正在維持秩序。
尚震只好帶着兩人排在了隊伍末尾。
這時,那個電梯大嬸發現了隊伍中的白大衣,她來到尚震跟前悄悄提醒道,“醫生。往左拐,你可以坐內部專用梯。”
尚震愣了一下,急忙對着大嬸說了聲謝謝,然後按照指引,帶着高玉蓮父女二人繞了兩個彎兒,來到了內部專用梯前。
沒一會兒,電梯打開,裡面站着一個穿着護士裝的電梯員。電梯員見尚震和身後的高玉蓮父女距離稍遠,不確定他們是否是一起的,於是對着高玉蓮父女道,“這個梯子是內部專用,非內部人員請坐外面的客用梯。”
高玉蓮眉頭一皺間,尚震急忙笑道,“大姐,通融一下,這是我嫂子,帶父親來看病的。”
“噢,那進來吧。”電梯員也笑了,“我看你們距離有點遠,還以爲你們不認識呢。”
伴隨着電梯門緩緩合上,電梯員抓緊時間開始閒聊——這是她一天工作中唯一的樂趣了。
“咦,這位醫生有點面生啊,你不是內科的吧。”
“嗯。”尚震迴應着,“我是普外科的。”
“哎呀,普外科,老掙錢了吧,我聽說那的醫生,一個月都好幾萬呢。”
尚震淡淡一笑,含糊嗯了一聲,沒有解釋。
是啊,他能怎麼解釋。普外科的確很掙錢,但是也不是所有醫生都掙錢。像他這種還沒管牀的實習輪轉醫生,扣除各種保險和公積金之後,一個月到手的錢其實只有一千多塊。當然,這比起那些只幹活不拿錢的進修醫生來說,也算夠好了。
尚震的小沉默,終於讓高玉蓮逮住機會說話了。
“唉。現在這社會,上醫院看病可真得有人啊,看主任不用掛專家號,上下還能坐職工內部電梯,這可方便老了。”
“那是當然。”電梯員看了看高玉蓮,“你這小叔子在這裡上班,你以後可要老借力了。”
“那可不咋地。”高玉蓮滿臉笑意看着尚震,心裡微微泛起自豪。
“對了,小夥子,有對象沒?”電梯員又突然道。
“哦……”
對於這個問題,尚震猶豫了,此時,他腦袋裡突然出現了石英英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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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超室外的隊伍,很長。
尚震讓高玉蓮父女先排着隊,自己先去窗**了費,然後悄悄推開了彩超室的門。之前接二連三的事情的表明,只要穿着這身白大衣,到醫院的那個部門幾乎都會得到便利,估計彩超室也不會例外吧。尚震想。
彩超室裡面,坐着兩個檢查的醫生和一個負責叫號的護士。那個負責叫號的護士大約30多歲。她見了穿着白大衣的尚震,面無表情問:“你是哪個部門的?有什麼事?”
看見這護士的表情,尚震的心先涼了一截,不過他仍舊抱着試試的心態賠笑着自報了家門,接着悄聲道,“同志,照顧一下,能不能加個塞,讓我大伯先做?”
“不行。”護士冷冷搖頭,很是堅決,“我們這是有規矩的,誰都不能插隊。本院也不行。”
尚震吃了個冷癟,尷尬至極地退出了彩超室。
高玉蓮見尚震悶悶不樂回來,心中已猜出七八成,但仍忍不住問,“怎麼了,小震,沒成?”
尚震無奈搖頭,“叫號護士說了,必須排隊。本院的也不行。”
“切!”高玉蓮眯起了不服氣的眼睛,“啥本院也不行,我看分明就是看你年輕,欺負你一把。我就不信,要是院長他老媽來了,也得排隊?”
“嫂子,你小點聲……”
“行了。蓮,排隊就排隊吧。”高玉蓮的父親勸女兒道,“你看這麼多人不都排隊麼?再說,我又不是什麼急病。你別爲難小震。”
“爸。我哪是爲難小震。我就是怕他年輕,捱了人家欺負也不吭聲。行,排隊就排隊,不過等一會,我倒要看看那個掛號護士長啥樣。”
“嫂子,你可不要亂來啊。”尚震見高玉蓮如此說話,心裡有點擔心了。高玉蓮的脾氣,尚震也是比較瞭解的。
“哎呀,嫂子就是痛快痛快嘴巴,我還能撓人家咋地。”高玉蓮擡頭看了看大廳牆上的掛鐘,又看看尚震,“橫豎都是排隊,這裡也用不上你了,小震,你忙的話就回科裡吧,別在這裡耽誤時間。”
尚震的確很忙,他手裡還有七八個病程記錄沒寫。他見嫂子這樣說,便順勢說道,“行,嫂子,那你和大伯先在這裡排着,彩超做完以後,你再給我打電話。”
“知道了。去吧去吧。”
望着尚震的背影,高玉蓮微微搖頭。
尚震走後,高玉蓮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才輪到父親檢查。
進入彩超室以後,高玉蓮刻意瞅了一眼那個冷着臉的叫號護士,只見那個護士正盯着父親有些遲緩的腳步,不耐煩催促道,“快點走,去裡面的牀,做完了好給下一個騰地方。”
高玉蓮憋着氣,把父親送到了靠裡面的牀。
負責檢查的女醫生倒是和藹熱心,她指導高玉蓮的父親露出胸膛,然後往他的胸上塗了一些耦合劑。她一邊用探頭在皮膚上來回滑動着,一邊緊盯着屏幕。
“醫生,我爸心臟怎麼樣?”高玉蓮小心問。
“沒啥大問題。”女醫生微微一笑。
聽了這個回覆,高玉蓮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
檢查結束後,高玉蓮連說了兩聲謝謝,然後用紙巾擦乾了父親身上的耦合劑,又幫父親把釦子逐個扣好,最後,她又蹲下身體,幫父親穿鞋……叫號護士盯着高玉蓮慢悠悠繫鞋帶的動作,眉頭一縮,“喂。家屬,鞋帶上一邊系去!先把牀倒出來。”
高玉蓮就像沒聽見一樣,繼續系父親的另一隻鞋的鞋帶。
“蓮,我們出去再系吧。”父親勸道。
高玉蓮依舊像沒聽見一樣,繫鞋帶的動作卻更慢了。
做彩超的女醫生看出了端倪,連忙給叫號護士搖頭使眼色,示意她不要說話,讓人家慢慢系完。
怎奈這個叫號護士卻是個拎不清火候的,見高玉蓮把自己的話當成耳旁風,直截提高嗓門道,“家屬,你耳朵不好使麼?我讓你上一邊系,把牀倒出來!”
“跟他媽誰說話呢!”
高玉蓮就等着這句呢,只見她突然站起身,衝到掛號護士面前,指着她的鼻子罵道,“你個賤*!說誰耳朵不好使,你再說個試試!看我敢不敢撕爛你的*嘴!”
叫號護士被高玉蓮這突然的一下喝住了,她看着高玉蓮那凶神惡煞的雙眼,竟是感覺後背發麻,吱吱嗚嗚不敢說話。因爲她已經從高玉蓮的表情中讀出,如果她再回頂一句,自己可能真要遭殃了。
這時,兩個彩超醫生趕忙放下手中的活,過來勸慰高玉蓮。
“家屬。消消氣消消氣,咱護士也是着急讓下一個人做檢查,可能語氣衝了點,對不起,對不起啊。”
“是啊,對不起。別生氣了。”
兩個醫生輪番道歉後,高玉蓮的父親也急忙道,“蓮,你想幹啥?你可別惹事!”
高玉蓮見那個護士不敢吭聲了,這才把慢慢把手放了下來,轉身時卻仍舊狠狠瞪了她一眼。
“算個屁,連個醫生都不是,還真拿自己當回事了?”
那個護士,呆呆矗在原地。高玉蓮的話與她既往的經歷攪拌在一起,越攪越濃之後,終於化作兩行淚水,從眼眶中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