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方面的拒絕賠償,讓許兵有些惱怒,在他幾次的勸慫之下,許超真把長鬆醫院告上了法庭。
法院經過初步瞭解之後,建議雙方庭外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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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立文,你竟然拒絕庭外和解?”晚上下班後,孫立文請馮磊在一家日式餐廳吃飯,當馮磊聽說孫立文拒絕庭外和解時,他吃驚地放下酒杯。
“是的。我絕對不會讓那些打算敲我們竹槓的人得逞。”孫立文嚼着一塊三文魚道。
“立文,你真的想好了?”
“當然想好了。我已經諮詢了律師,律師說如果較真到底,我們勝算很大,因爲目前來看,對方連基本的起訴點都沒有。”孫立文放下筷子,一個一個掰着手指頭,“第一,如果他們起訴手術時遺留了紗布對患者造成了危害,我們有足夠的證據證明換藥時家屬看到的根本不是紗布。第二,如果他們起訴貼錯了化驗單對患者造成了危害,那我們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這種失誤對患者沒有造成任何影響。第三,如果他們起訴因爲沒給紅包而導致了醫生對患者的漠視,那這點不在舉證倒置的範圍內,需要患者方自己來證明。我想不出,他們能拿出什麼樣的證據來證醫生對患者有漠視行爲……”
聽着孫立文頭頭是道的分析,馮磊不說話了。
孫立文以爲自己的縝密的觀點讓馮磊無話可說了,於是略帶自豪地幹了一口梅子酒。
馮磊看着孫立文,猶豫了一下之後,突然道,“立文,你上過法庭麼?”
“當然沒有啊。”
“那你憑什麼相信你剛剛說的那些理論?”
“這是律師說的,難道有錯?”
馮磊終於一笑,“立文,別忘了,醫生有技術高低之分,律師也一樣的。再說了,有的律師爲了掙錢,慫恿那些本沒有贏面的人去打官司並不少見。”
孫立文疑惑看着馮磊,靜靜等待他接下來的話。
“立文,我先不對你剛剛的論點進行評判。我說一個案子,你來聽聽。”馮磊啜了口酒之後,緩緩道,“那應該是大約七八年前吧,那會我還只是個急診的科的小醫生。一天傍晚,一個渾身是血的少女被120急救車送到了我這兒,父母滿急診室嚎叫,要我救救她們的女兒。原來,那個少女因爲失戀,自己割腕了。少女的血型是A型,而那天晚上我們已經搶救了兩個消化道大出血的病人,他們的血型恰好都是A型,這就導致醫院A型血的庫存不足,需要向血站調血。可是,調血是要時間的。女孩的老爸受了那些狗屁電視劇的影響,咆哮着擼起胳膊讓我們抽他的血用。”說道這裡,馮磊苦笑着看看孫立文,“立文,你說我能抽麼?”
所有醫生都知道,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孫立文也不屑回答,只問,“後來呢?”
馮磊無奈搖搖頭,“後來,那個少女還是沒搶救過來。他們的父母大鬧了一通急診之後,還順帶把我告上了法庭。”
“法庭怎麼判的?”
“那是我的第一次官司。”馮磊望着窗外出神,孫立文第一次看見馮磊這麼文藝範的安靜下來。“開始,我就像你現在一樣自信。我自以爲沒有任何責任,女孩的根本死因,是自己割腕,女孩的間接死因,是醫院儲血不足以及和血站的中間環節不暢導致的。”
孫立文點頭表示認同馮磊的話。
“可是。你知道法院是怎麼判的麼?法院派人審覈了我的病志,結果發現了三處塗改,然後,他們就判我寫的病志屬於無效病志,判我對那個女孩的死,負有15%的責任。一共賠償16萬,最後,科裡出了11萬,我自己出了5萬。”
“不對啊,法院怎麼可以這麼判案?三處塗改而已,就賠16萬?”孫立文奇怪道。
“是啊,那時我也想不通!明明是血的問題,幹嘛生生往我身上扯?就算我的病志寫錯了30處,也是和女孩的死沒有一點關係啊!”
孫立文也使勁點頭。
“但是後來被一些老醫生一點撥,我也明白了一些道理。”馮磊苦笑,“輸血的不及時,總要有人來承擔責任,血站是**部門,法院可不敢輕易判他們有責任。所以說來說去,這個鍋還得小醫生來背。”
“這明顯就是不合理。”聽了馮磊的遭遇,孫立文已經有些氣憤了,“那樣的話,以後急診醫生爲了規避責任,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寫病志上,誰還去管患者啊?”
“所以啊,現在我們急診科流傳着這樣一句話:病看得再好,不如病志寫得好。呵呵。”
馮磊一笑,又恢復了玩世不恭的樣子。
“立文,還是那句話,很多事情可不是你想的那樣順理成章。你以爲法院都會按照你或者律師的思路來審判?那就太幼稚了,我已經品了好久了,現如今,國內的法官判案,除了法律上的標準,還有一個隱藏的甚至比法律更大的標準。”
“什麼標準?”
“輿論標準。”馮磊玩弄着精緻的酒杯,“就像那個少女自殺的案例。因爲上了報紙,引起了市民的廣泛同情,法院自然也要順應民意來判案,所以,我當時的一切醫療行爲,都會被法院用放大鏡被無限放大,直至出現瑕疵。”
孫立文不說話,只輕嘆一聲。
“所以說。立文,有些事並不是一加一等於二那麼簡單。你們的案子既然法院建議庭外和解,那你也應該順坡下驢了。當然,爲了好聽,你們完全可以把賠的錢說成是人道主義援助,而不是賠款。”
“這不是自欺自人麼?”孫立文抖出一絲苦笑。
“就算是自欺欺人吧,但是我認爲對你來說這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孫立文點上一支菸,抽了半天之後,終於問,“磊子,打個比方。如果這件事,我非要掙這口氣掙這個面子,官司打到底,你認爲最壞的結果會怎樣?”
“不用最壞,從任何角度講,你都是輸。”馮磊毫不猶豫答。
孫立文皺起眉,“這麼絕對?”
“首先。但凡上了輿論的案子,法院受到的壓力會格外大。在你的這個案子中,李玉華方屬於弱勢羣體,法院自然會偏向。有所偏向就會有所手段,法院會把李玉華病志的每一處細節都仔細推敲,你敢保證你們的病志一點問題都沒有?還有,進修生貼錯化驗單,帶教醫生沒發現,組長沒發現,科主任沒發現,負責審覈的病志的病歷管理中心和檔案室都沒發現,較真細究起來,這可不是你一個科兒的事,弄不好會把病案室全連帶進去,到時候得罪了人,大家的矛頭可都會指向你的。那你以後的工作,可就難了。”
孫立文聽着馮磊的分析,凝然抽着煙,不說一句話。
“還有,就算真如律師所說,你們的官司打贏了。可是在我看來你依舊是失敗的一方,因爲像這種官司,一般沒有個半年是出不來結果的,在這半年裡,你會反覆被傳去詢問作證,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把精力都放在這裡,勢必影響科裡的工作。說句不好聽的,在這期間科裡再出點什麼別的亂子,那你可就體會到焦頭爛額禍不單行的感覺了。”馮磊把最後一口酒喝乾,放下杯,“知道麼,想當初我打官司時,熬到最後我已經不關心輸贏了,我只想讓官司快點結束。”
孫立文把煙掐滅,思考良久。
“可是,如果不打官司。紗布的事不就更說不清了麼?如果我們賠了錢,不就等於默認了?”
“立文,你們可真是一根筋啊。澄清紗布的事,非要通過打官司?”
“那還有什麼辦法?”
馮磊也慢慢點上一支菸,吐了兩口之後緩緩道,“如果換做是我。我會把談好的錢先給一半,然後和對方家屬說好,另一半等他們自己找報社澄清紗布的事以後在給。”馮磊神秘一眨眼,“我想,他們應該很樂意配合。”
孫立文閃現出一個頓悟的神情。
他看了馮磊半天,忽然發覺,眼前的人,似乎有那麼一丁點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