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側目看了看身邊的中年人,見他已被孫立文駁得臉色發青,於是擡手一搖,示意辯論可以停止了。
“孫立文。你的這些話,可能有一定道理。”老者重新注視着孫立文,“但是,不管怎樣,你說得這些,似乎都只是學術爭論範圍,和醫改又有什麼關係呢?”
“當然有很大關係。”孫立文解釋道,“廢除傳統理論,不只是技術和學術問題,更醫療觀念問題。傳統理論認爲,任何疾病無非陰陽五行不平衡,無非六淫,因此所有疾病都可以通過藥物調理來治癒。由此,有病就要吃藥的道理,數千年來在廣大人民心中根深蒂固。可是,現代醫學表明,目前發現的幾千種疾病,可以治癒的不足20%。有很多疾病醫生束手無策;有很多疾病無須醫療干預便可自愈;更有很多疾病尚待研究。試想一下,假如我們徹底廢除這些阻礙醫學技術發展的舊理論,讓國民樹立一個全新的醫療觀念,那將會是什麼局面?”孫立文看向老者。
“什麼局面?”老者問。
“對於療效確切的疾病,患者可以第一時間治癒,不必耽擱;對於目前無法治癒的疾病,患者和家屬都可以安心接受,醫生只需關懷治療,不必要過多醫療浪費;對於可以自愈的疾病,醫生可以不給用藥或以醫療觀察替代治療,大幅節約醫療資源……而社會上那些裹挾着傳統理論,模糊不清甚至夾雜着糟粕的各種廣告保健神藥,在全新的醫療觀念下無所遁形。到那時,患者對於疾病的認知提高了,醫生壓力減輕了,國家醫療支出減少了,騙子消失了,這難道不是真正的醫改麼?”
老者聽了孫立文的話,嘆了口氣,“你的理想倒是不錯,可是,你考慮過現實麼?你知道我們傳統醫學的從業者有多少麼?你說取消就取消,社會穩定你想過麼?”
“雖然任何革新都會有陣痛,但是,我不併認爲那陣痛會十分嚴重。”孫立文對這個話題,也早有準備,“對於很多傳統醫療手段,比如配方藥,比如鍼灸,比如拔罐,毋庸置疑有一定的治療作用,但是,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那便是機制不清晰,安慰作用明顯,適應症不明確。對於這些手段,我只是取消了指導理論,而不是取消治療方式。比如配方藥,我們要鼓勵使用者以循證醫學的科學態度,研究其中的作用機制,真正搞清其適用範圍和禁忌症;比如鍼灸,我們要搞清其中刺破細胞後真正的神經或生理反應,而不是總用所謂的經絡穴位來聊以**;又比如拔罐,不要把局部組織毛細血管破裂,硬說成所謂排毒,排濁等等……只有千萬的傳統醫學施用者,共同以真正科學的態度來鑽研自己所繼承的醫療手段,我們的國粹,才能真正走向世界。”
老者見孫立文的話越引越多,無奈翹了翹嘴角,他低頭翻了下稿紙,又問,“孫立文。你提出的這個‘醫改四制’又是什麼意思?”
“四制的第一項:醫生高收制。只有高收入,才能確保從業者的高素質,這點毋庸置疑,但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是,錢從哪來?全靠**撥款,顯然行不通,還必須遵從多勞多得的市場經濟原則。但是這個原則一定,又出現了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錯濫醫療、過度醫療和醫療回扣。所以針對此,必推第二制:醫生一南制。”
“何爲一南制?”老者問。
“這個制度的實行,和我前面所述的取消傳統理論相輔相承。”孫立文解釋道,“傳統理論取消後,指導所有醫生臨牀工作的,只一種醫學,即現代循證醫學。我們要在全國乃至世界範圍內,組織各科專家,編寫總結一本全科醫療臨牀診療指南,無論內外婦兒等等所有醫生全部按照指南規範醫療行爲。指南上明確的疾病,嚴格按照指南治療,如遇特殊病例或複雜病例,實行多級轉診或者會診制度。當然,鑑於醫療技術的發展速度,這份指南一定要定期更新。只有全國醫生遵從一份診療指南,並配以完善的監管審查制度,才能最大限度避免錯濫醫療、過度醫療和醫療回扣問題。”
聽到此,老者終於點點頭,接着又問,“那接下來這個醫生無責制呢?”
“醫生無責制,是最大限度的給醫生行醫自由和行醫尊嚴,也是最大限度保證患者受救治的程度,而不受其他方面條件限制,就像前段時間針對醫生院外行醫出臺的免責政策,就典型帶有醫生無責制的雛形,但是,我認爲那還遠遠不夠。醫生,需要在更多情況下觸發無責條款,比如患者或家屬不配合或者威脅謾罵,比如醫生在非自願條件下超負荷勞動,比如因爲醫療條件限制等原因造成的醫療失誤……等等條件下,醫生均無需承擔責任。”
聽到此,許久未出聲的中年人又突然怪笑,“孫立文,你這個政策要是真搞起來,醫生豈不是就可以隨便犯錯了?胡亂治死人也沒事?”
孫立文看着中年人,穩穩答道,“這話不妥。第一,沒有任何一個醫生希望患者死。第二,只要醫生一南制執行得好,就沒有胡亂治一說。第三,我所提的免責,只是免除法律責任,而非其他責任,假如經過醫療鑑定醫生本身存在個人原因造成的醫療事故,那將對其今後的晉級職稱和執業生涯產生影響。第四,最核心的一點,醫生是人,是人就會犯錯。而古往今來,任何技術的更新,都是在錯誤中汲取經驗教訓。我們推行醫生無責制,就是要培養大家實事求是的醫療觀念,鼓勵更多醫生把臨牀上的忽視,疑惑,不解,爭議甚至治療方向的錯誤勇敢地拿出來,供同行們討論,供專業部門總結,假如發現共性問題,便可以及時改進政策,改進技術。”說到這裡,孫立文又微微嘆了口氣,“可惜,放眼我們如今的醫療文書,主要用處仍爲法律證據,所有醫生全都在上面小心粉飾着,編纂着,不敢暴露任何問題。因此我們的醫療文書早已失去了真實性,失去了真正科研的價值。醫療文書沒有科研價值,那醫療論文便只能僞造,這就是我國爲何醫療論文數高居世界第一,但醫療創新卻一直落後的又一大根源。因此,我相信,只要有一天,我們的醫生敢於把真實的診療經過和臨牀遇見的各種問題原原本本地寫進病志,而不必擔心被追責,那便是我們醫療體系進步的一大標誌。”
孫立文的話,再次引領了一陣沉默。
“那麼……這最後一條……”老者慢慢把稿紙翻到最後一頁,沉聲問道,“媒介禁醫制,又是什麼意思?”
“所謂媒介禁醫,就是指電視,報紙,網絡全面禁止醫療廣告。非專業媒體禁止醫療講座或醫療普及。非專業媒體禁止發佈醫療行業相關信息。”
“噢,再具體一點。”
“第一,由於目前廣大民衆普遍醫療素養不高,所以媒介會產生至關重要的誘導甚至誤導作用,各種***或者誇大療效的藥品層出不窮,欺騙大衆。而且事實早已證明,那些對於臨牀有着重大作用的藥物或者醫療技術,沒有一項是通過廣告的形式被推廣的,所以,媒介全面禁止醫療廣告,對於大衆絕對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第二,如今各種自媒體到處都是,醫療講座和醫療普及也比比皆是,正確的觀念和錯誤的觀念相互混合,廣大民衆莫衷一是,有的甚至把各種錯誤觀點帶入醫院,這也是醫患矛盾的一大根源。更甚至,我們一些基層醫生甚至也對一些醫療理念都模糊不清。比如,心臟驟停的人不進行復蘇卻去按壓人中,腦血管病人耳部放血,溺水者倒立控水……等等太多太多。所以,非專業媒體禁醫勢在必行。我們可以篩選有相關資質的媒體進行醫療普及,而且爲了避免錯誤,避免隱形廣告,每個講座或者文章,都要由3名以上不同地域的相關專業醫生審覈,而且發佈時,要同時發佈審覈醫生的相關信息,就像我們的公正制度一樣。只有這樣,才能一步一步,將我們大衆的醫療觀念納入正軌。”
那老者聽着孫立文的話,又微微點頭。“那你這個非專業媒體禁止發佈醫療行業相關信息,主要想制止媒體對很多醫療事故以及醫療糾紛的誤導作用吧?”
“當然包括這個,但遠不止這個。”孫立文回答着,“近些年,偷腎門,紗布門,傷醫事件層出不窮,但與此同時,各種神化醫生的報道也頻頻現世,比如拋下重病父親去給患者手術;比如超負荷工作一天爲上百患者診病;又比如連續搶救2個小時終於讓沒有生命體徵的患者恢復心跳……等等等等。媒體的報道總要將事件角色化,戲劇化,非黑即白,可是,有人想過麼?假如那個手術的醫生因爲父親的病情,在臺上精神恍惚造成醫療事故,是誰的責任?假如那個一天看了上百病人的醫生因爲疲乏,造成了漏診錯診,誰來承擔?又假如一個急診醫生搶救患者半小時後放棄,而被家屬冠以‘不負責任’並用刀砍殺,又是誰的錯?……所以,在我看來,不管負面正面,只要媒體不專業,那做出的報道對醫療行業永遠都是傷害,其中區別,無外乎直接間接,近期遠期罷了。”
這番長論,讓老者和中年人同時陷入沉思。
孫立文長長嘆了口氣,最後總結道,“所以,我們醫改要達成的目標,遠非簡單的經濟分配問題,而是糾正整個社會對於醫療的認知問題。我們要讓民衆明白,醫生不是神,不是天使,更不是機器。他們只是一羣循證科學的執行者。只有廣大民衆充分明白循證醫學的正確性和侷限性,對於生老病死形成一個真正的認知觀,醫療浪費纔會真正杜絕,醫患關係纔會真正緩解,而**投入的每一分錢,纔會真正用在那些可治癒的疾病之上,用在真正科學醫學發展的道路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