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藝軒很明顯能夠感覺出來,那些醫生對他突然的態度轉變。
雖然他們的態度比以前熱情了很多,尤其是骨科主任王麒更是每天來親自來查看。可是,當付藝軒問出一些問題時,得的回答卻總是那麼含糊不清。
“可能”“也許”“看情況”這種詞彙,越來越多地出現在醫生們的口語中。比如他想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可以安裝假肢,什麼時候可以上學,但得到的回答都是---“看情況”。
那些醫生對他的態度,忽然客氣而又疏遠,似乎在一夜之間,他們之間便多了一道看不見的屏障。
付藝軒很奇怪爲什麼醫生們會突然變得如此小心翼翼,直到當他從母親口中聽說了那件事,他才恍然大悟。
“表姐他要幹嘛?她這麼做經過誰同意了?”
付藝軒驟然從牀上坐起。他的第一反應,是憤怒。
“唉……你表姐,也是爲了你好。”劉翠芳一邊嘆氣說着,一邊把保溫杯裡的粥一勺一勺盛進碗裡。
“誰稀罕!”
見兒子如此生氣,劉翠芳有些後悔把這件事說出來了,她用勺子默默攪拌了一會兒那熱氣騰騰的粥,然後挖出一勺,遞向兒子嘴邊。
“不想吃。”付藝軒把頭側向一旁,胸廓不停起伏着。
劉翠芳無奈,只好把粥輕輕放回桌上。
“小軒,媽知道你的心思。媽也知道這樣不太好,但是,你表姐說地有道理,現在,你得爲將來多打算打算了……”劉翠芳看着兒子右大腿之下那扁平的被子,鼻間微微泛酸,“以後,你用錢的地方,多得是。”
“那也不能做這種喪良心的事!”
聽見兒子竟然用“喪良心”三個字來形容自己,劉翠芳雙眼的淚水終於控制不住,如雨線般滴落。
自從兒子截肢以來,劉翠芳當然哭過無數次,但是,她每次都儘量避開兒子,而這次,她實在避之不及了。
看見母親的眼淚,付藝軒知道自己有些過火了,他長長舒了口氣,語氣稍許柔和。
“媽,你還記得爸和明叔麼?”
劉翠芳低頭擦着眼睛。
她雖然沒有回答,但是,關於她自己丈夫的事,她又怎麼會忘?
就在三年之前,自己的丈夫付紅軍開着農用三輪車去縣城買化肥,一同坐車的還有鄰居張德明。返回途中,滿載化肥的三輪車經過那護城河橋時,突然爆胎,車輛失控,墜入河中,付紅兵和張德明兩人雙雙溺水身亡。
噩耗傳來,兩家人都像天塌下來一般。
悲痛辦完喪事之後,劉翠芳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去張德明家,她更不敢見張德明的妻子萬淑燕。
究其原因,是劉翠芳聽說了這樣一個說法:因爲當時三輪車的車主和駕駛人都是丈夫,而事故的主要原因也是因爲超載,所以,付紅軍對張德明的死要負有一定責任,按照法律規定,劉翠芳要對張德明的家屬進行賠償。
以劉翠芳現在的情況,她又怎麼能賠得起一條或者半條人命?
與此同時,萬淑燕這邊的一些親戚朋友,也都提醒萬淑燕可以讓付家賠錢,於是,萬淑燕在辦理完丈夫的喪事之後,便直接來到了劉翠芳家。
所有人都以爲,萬淑燕來劉翠芳家是爲了賠償一事,可誰都沒想到的是,萬淑燕卻當着劉翠芳和付藝軒的面,明確表示一分錢也不會要,讓他們母子把心放肚子裡。
萬淑燕當時的話,劉翠芳至今記憶猶新。
她說:“俺不管啥法律不法律的,是俺家老張自己要搭你家的車,你家沒收車錢就算好了,現在出了事,哪能要你們孤兒寡母賠錢?這種喪良心的事,俺做不出來。”
萬淑燕說到做到,現在,距離那場車禍已經過去了3年,有效訴訟期也已過去,她當真沒朝劉翠芳要一分錢。
劉翠芳知道兒子重提那場車禍的意思,於是,她端坐在牀邊,擦乾眼淚,正眼看着兒子說道,“小軒,你長大了。有些事可以自己做主。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付藝軒看着母親,點了點頭。
“媽,給我找紙和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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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藝軒寫的那封信,先是交到了一名骨科醫生手中,然後由骨科醫生轉交給了王麒,當王麒把那封信轉交給陳平志時,陳平志正好在辦公室裡和孫立文以及馮磊研究商討如何應對沈梅的下一次來訪。
可是,當陳平志讀完那封信之後,之前所計劃的那些應對措施,頃刻間全部散到了九霄雲外。
陳平志對着那封信,突然陷入某種沉思,就好像這封信,突然勾起了一些他久遠的記憶。
見陳平志看完信之後有些發呆,孫立文忍不住問道,“陳院長,信上寫得什麼?”
“自己看吧。”陳平志嘆了口氣,把信遞給了孫立文,這時,馮磊也湊過頭來看。
那信上的碳素黑字,清晰而剛正:
長鬆醫院的各位領導,醫生,尤其是那位頂着壓力收留我的曹醫生,你們好。
對不起。
我不知道我表姐沈梅做了些什麼,對你們醫院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這句對不起,能不能消除一切誤會和戒備。
我知道,從那輛大巴車開始翻滾的剎那起,我的命運就是註定了的,所以,我不會遷怨於任何人,尤其是那些一心想救我命的人。
那天在醫院,是我母親苦苦哀求曹醫生,曹醫生才收留了我,而且,我母親也親口說過,出了任何事,任何後果,都不用醫生承擔責任。
雖然沒有任何字據,但是,我母親曾經說過的話,她至今仍然承認。
所以,作爲一個成年人,我必須在此重複我母親的承諾,關於我的截肢,我不會追究長鬆醫院任何醫生的責任,不管他是不是實習醫生,不管他具不具備所謂的資格。
而且,在這個事件裡,能代表我的,只有我本人,其他任何人都不可以,不管是我的表姐沈梅,或者其他人。
最後,我希望那位曹醫生,不要因爲這件事,失去了對患者的信心。
我希望,他會一如既往地幫助下一個像我一樣不幸的人。
……
信的落款,是付藝軒和劉翠芳的簽名,甚至,還有兩人的手印。
看完信,孫立文擡頭看了看馮磊,而馮磊,竟然沒理由的臉紅起來。
雖然兩人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可是,在暗暗之間,孫立文似乎在用眼神向馮磊提問。
“人性,真的那麼不可靠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