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睡夢中睜開眼,模模糊糊想起那晚。
這段日子總是想起它,安靜無人的角落,沒有花開的花園,越來越冷的晚風,闊別四年的擁抱。霍西懸的聲音、溫度、氣味近在咫尺。只有在無人的地方他纔敢承認,他有多麼想念它們、想念他。
在生活的壓力如同蜘蛛網一樣密密匝匝壓下來的時候,想起那個夜晚和它帶來的餘波,彷彿偷來片刻自由。
然而現實和回憶總是要能分清,就算能在過去沉溺片刻,總不能止步不前。鍾隱閉上眼舒了口氣,拋卻無關緊要的想法起了牀,今天是全心全意陪伴兒子的“親子日”。
小鐘鹽順利康復出院,在家又休息了一段時間,天氣逐漸涼爽,鍾隱獎勵他的勇敢和健康,按照約定帶他去遊樂園。
本來還想接上鹽鹽那個同病相憐的幼兒園同學,先前在醫院也說好了,可惜臨近出發日小傢伙的爸爸忽然忙起來,沒時間照顧他,小孩子只能被爺爺奶奶接走回老家繼續養病。他的確挺心疼那個孩子,然而人各有命,他也無能爲力,只能加倍對自己的孩子好。
一無所獲的愛情,一敗塗地的婚姻,一波三折的事業……也許,撫養鹽鹽,是他這輩子做得最好的事情了吧。
大概是對出去玩的興奮,鹽鹽今天比爸爸起得還早,鍾隱到客廳就看見他早已經自己穿好衣服乖乖等在客廳,甚至收拾好了小揹包。
吃過早飯後二人出發,幸運地趕在最早一批入園。
遊樂園是所有孩子的天堂,從各種意義上而言,它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們不要長大,永遠保有最誠摯的童心,和對童話世界的熱愛。
鍾鹽年紀太小,遊玩項目限制很多,只能玩玩旋轉木馬、咖啡杯、看看兒童劇場,今天特別開放了小孩子與小動物的接觸活動,鹽鹽非常喜歡那個。
離開接觸園區,監護人教孩子怎麼用免洗洗手液消毒。碰巧從頭到尾帶着尖叫聲的過山車從他們頭頂呼嘯而過,鍾鹽還張着手指等待晾乾,仰臉看着,很羨慕的樣子。
鍾隱也很久很久沒有接觸過那些驚險刺激的項目,揉揉兒子的頭髮:“多吃飯多睡覺,等你長高了,喏,就是那邊那條線,等你的個子超過它,就能和爸爸一塊玩兒啦。”
作爲被傷害的童心的補償,鍾隱給鹽鹽買了個奶黃色的氣球,像朵飄啊飄的奶酪味棉花糖。他低頭看畫着(在他看來)亂七八糟塗鴉、頗爲繁瑣的紙質地圖,找下一場歡唱會的舉辦地點。
小孩繫着氣球的手拽拽他的衣服:“爸爸,那個氣球和我的一樣。”
鍾隱歪頭躲過奶酪棉花糖的襲擊:“哦?我看看。”
鍾隱順着鹽鹽小手指的方向望過去,確實是一模一樣的兔子形狀。
自然而然視線又下移到拿着氣球的人,結果並不是小朋友,而是個年輕人,或者說正被另一個高個兒男人摟着的男人。
講得稍微文藝點兒,一個風流倜儻,一個玉樹臨風,走在一塊十分養眼。兩個大男人來逛遊樂園本來就不多見,有這般樣貌更是回頭率增高,更別提他們舉止親密如尋常情侶,頗爲招惹眼球。
不過那個被摟着的人——鍾隱低頭看看鐘鹽,鹽鹽也擡頭看他——不是鹽鹽同學的爸爸麼?
鬱小緣那個因爲“最近很忙沒有時間”纔沒法帶他來遊樂園玩的爸爸,實際上這個“很忙的原因”,是在和另一個男人約會?
正巧他們迎面走來,鍾隱抖了抖紙質地圖:“鬱先生,好巧。”
*
鬱佟頓住腳步。他記得這個聲音,是兒子同學的父親,一塊兒住院的那幾天,教了他許多知識。
本來公開約會就已經有些擔心了,這下還直接被熟人——不,還算不上熟悉——認識的人撞破,更是尷尬萬分,恨不得此時此刻地上裂開一條縫鑽進去算了。
見他突然停下,裴越融放開他的手,問:“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認識的人。”當然不能說是自己兒子的同學家長;鬱佟吸了口氣,鼓足勇氣擡起頭,扯出一個不太自然的笑,“您好。”
帶着孩子的父親,裴越融在心裡迅速估量,有家有室的,不大會是能夠構成威脅的前男友或曖昧對象,那就無所謂。
他最近和鬱佟約會,濃情蜜意,相當滿足。算了下居然已經有快倆月沒換過別人了,真不像自己的風格,簡直對不起多年來攢下的花名號。
可鬱佟就是哪哪兒都對他胃口,初入社會,不諳世事,甜美無辜,像只好欺負的小綿羊。他都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最開始饞的是那種事。
不僅不覺得厭煩,反倒開始滋生出佔有慾,這可真不是個好信號。可是,裴越融想,自己可是情場老手,就算偶爾有心動的苗頭,也不過是錯覺,過些日子膩煩了就好了。
只談情不談愛,風花雪月,遊戲一場。人生苦短,就該在有限的生命裡無限地領略美人的風姿,像西懸哥那樣困於一人身上簡直再可惜不過。
他在一旁,等着鬱佟和熟人打招呼,反思自己,順便欣賞不擅社交的小美人被迫講場面話這種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事情。
——哎,等等。
裴越融定睛一看,腦袋打了個結,想到西懸哥,這人——不是那天西懸哥託他查的車牌號的主人麼?
那輛車的確登記在別人名下,這是當時他給霍西懸的反饋。至於後來他心癢癢順手又查了下交通監控、發現當天其實是另一人駕駛,以爲不重要,便沒有告訴霍西懸。
酩城可真不大,不然,怎麼這麼小概率的事情都讓他給碰上了?
想到霍西懸,便又記起他再早些日子突然登門找自己特意打扮一番,不、不會也和這個人有關吧?
前因後果這麼一串,慣性的聯想能力讓裴越融打了個哆嗦。
……大事不妙。
越想越不對勁,他決定主動加入戰局,伸出手:“您好,我姓裴,裴越融。”
殘忍忽略掉鬱佟以爲自己來是來解圍的感激眼神,裴越融看着對方不緊不鬆地握了握他的手,嗓音也不鹹不淡:“鍾隱。”
——他記住了這個名字。
*
時間過得太快,轉眼進入十月,距離在獵月之夜重逢那日已經過去四個月了。最初他豪言壯志要將失去的都討回來,結果青悅闖關似的連着遇到坎兒,恨不得一個人切成好幾瓣來用。沒多少時間去找鍾隱就罷了,後者還一門心思躲着自己,至今也沒什麼進展。
除了那個擁抱,還能治癒他幾多破碎的、 噩夢連連的夜晚。
任綃這些天都沒有同他再聯繫過,雖然有些奇怪,不過霍西懸也沒有太多在意,總不能是那晚和鍾隱見面的事被她撞見;若真如此,現在霍世驍可就不是安安心心出去旅遊了,霍董雷霆萬鈞的憤怒從不延遲到來。
想起媽媽昨天發朋友圈裡瑰麗的景色,也不知他們今兒又云游到何處。正要發消息問問,有人打電話來。
“阿K?”
電話那邊的聲音懶洋洋的:“你要的東西我都查到了。大少爺,你要怎麼感謝我啊?”
是關於鍾隱的那些。“真的?”
“我還能騙你不成。我現在不在酩城,知道你心急,破例給你發一份電子的。哎,別急着謝我,設置了二十四小時自動銷燬。”
“……”
“如果要紙質的,等我回來,親自給你送去。”
“行,多謝了。”
“兄弟之間,說什麼謝。下次有空,再出來飆一把,我這邊又認識幾個新朋友。”
“你定。”
這邊電話剛掛下沒多久,文件都沒下載完呢,屏幕又一亮,裴越融那小子也打電話來。
今天是什麼熱鬧日子。霍西懸接起電話,本想快點兒打發掉小崽子,繼續看資料,結果沒想到裴越融也不兜圈子,開門見山問那日在市一院爲何要查車牌。
他差點都快忘記這件事了,怎麼又突然被提起:“不是跟你說了嗎,我認錯人了。”
裴越融神秘兮兮:“是認錯車主,還是司機?”
霍西懸本來靠在椅背上看阿K傳來的資料,聽到這話坐直了身體:“什麼意思?”
“我今天去遊樂園的時候——”
“你都多大了,去遊樂園幹嘛?”
“哥你能不能先聽我說完啊。再說了,我姐去年投資了點兒,就給我搞了張永久卡咯。再再說了,遊樂園那不是約會首選地點麼?”裴越融總結道,“你都沒帶綃綃姐去過吧,西懸哥你可真沒情調。”
“……少廢話,說重點。”
“我也不知道這個情報對你有沒有用,反正就告訴你一聲。”
可太有用了。
霍西懸迅速在電腦上敲下游樂園的信息,打給蔣政:“明天的高爾夫幫我推掉,就說我病了。還有,再幫我安排一件事。”
他的確是病了,心病,病入膏肓,只有鍾隱這一味解藥。
*
鍾隱買的是兩日聯票,在遊樂園內的酒店休息一晚,第二天還能接着玩。
今天天晴晴朗,人還要更多些。鍾隱給鹽鹽換了身明亮的藍色揹帶褲,自己也是同款親子裝,說起來有點兒不好意思,穿上都感覺自己年輕了幾歲。
想玩的項目昨天已經體驗得差不多了,今天主要就是到處走走、拍拍照再買買東西。
每天這個時段是固定的“與卡通人物交朋友”活動,鹽鹽小聲問:“爸爸,我可不可以和他合影?”
鍾隱一看,那邊站着高高的兔子先生。
可能是畫布的工藝不精,兔子先生笑容有些詭異,很多孩子都被嚇着了,寧願去和更溫柔甜美的貓咪小姐合影,兔子先生身邊冷冷清清。
鹽鹽平時有些膽小,今天倒是不怕,還開心地跑過去抱抱他。
兔子先生非常喜歡鹽鹽,彎腰和他照相,對着拍照的鐘隱揮手打招呼。
謀生不易,鍾隱想,連穿着玩偶裝的工作人員都要像真正的卡通人物那樣感情充沛。
要是換做自己,他略微想象了一下,實在是做不到對陌生的大人孩子如此熱情吧。
他們本來是要離開了,笨拙轉身的兔子先生掉了什麼東西,鹽鹽撿起來,戳戳他想要交還,但孩子力氣太小,沒被注意到。
鍾隱走過去,剛準備把孩子抱起,卻在他的小手裡看見握着的失物。
一條項鍊,吊墜是兩枚相融的戒指。
他看清戒指的樣式,心裡一震。
誰能不認識自己的戒指呢。
他記得清楚,自己摘下了戒指放在桌子上。和離婚協議書一起,和他本該放下的感情一起。
現在霍西懸把他的那枚和自己的重新融合,不清楚的以爲本身造型設計就如此,可只有另一個主人才知道,它們內側刻着兩個人的姓名首字母,也曾被戴着無名指上,牽手時微弱地叮噹一響,也曾是一段具象化的愛與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