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西懸以爲自己聽覺出現了問題。
要麼就是今天是愚人節。
可他耳朵比誰都靈敏, 今天是十二月的最後一天,剛剛經歷了失去鹽鹽的恐懼的鐘隱也不像在講笑話。
更重要的是,鍾隱不會用自己的兒子或逝者開玩笑。
也就是說, 如果鍾隱做出這種判斷, 並且到可以告訴他的地步, 那麼已經有了足夠的證據了。
他看着鍾隱認真的表情, 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
即便餐廳是會員制, 來這兒用餐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霍氏私生子的消息還是過於勁爆到不適合在公共場合拿出來說。霍西懸招招手,讓服務員給他們換到包廂, 並且多給了些小費,讓他看好鍾鹽。
“爲什麼這麼說?”待服務生離開後, 霍西懸也不繞彎子。
“你記得我跟你說霍絳長得讓我覺得很眼熟麼?”
“嗯。”
“之前以爲像你, 但後來我才明白, 他是像鹽鹽——不對,鹽鹽像他。”這麼直說不明顯, 鍾隱拿出鹽鹽的照片,和霍西懸手機裡的霍絳放在一起,各自放大到五官的部分,這樣一看,的確非常相似。
然而那並不能成爲證據, 霍西懸皺起眉:“可眼睛形狀相似的人千千萬。”
“是的, 我當然也不是隻因爲這個。”鍾隱拿回手機, “你等一下。”
他退出了現在的公司工作郵箱, 換回了很久沒有用過的學生時代的郵箱, 距離上一次登陸已長達幾年之久。好在收藏夾裡的郵件會跟着轉移,他點開最下面的一封, 忐忑得等待圖片加載。
還好,還好沒有損毀。
霍西懸接過一張手機,那是張有些特別的婚禮照片,新郎新娘沒有像平常婚禮那樣穿着黑西裝白婚紗,而是簡簡單單穿着T恤,上面印着對方名字的縮寫,胸口彆着一枚漂亮的婚禮徽章,也是手工製作的,手裡拿着捧花,親密地靠在一起,對着鏡頭笑得很燦爛。
新郎是他的弟弟,是他記憶中永遠哀愁、永遠鬱郁、幾乎不曾見過笑容的弟弟。
而新娘……
他在哪裡見過,是哪裡呢?
鍾隱看出了他的疑惑,輕聲道:“是Adlin。”
他想起來了。
——新娘,就是將跟自己離婚後的鐘隱從囫圇破碎裡打撈出來的心理醫生。
“你所說的霍絳熱愛藝術,遊走列國,比我們小兩三歲,這些都跟Adlin當年提起男朋友時的信息相符。在我結束療程後不久,Adlin也結了婚,不在Q國,我沒能去參加,只收到這張照片。她在郵件裡還跟我說要辭了C市的工作,同丈夫回國,我本以爲她去享受幸福人生。可很快她獨自回來了,帶着身孕,和快要垮掉的整個人。再然後,就是你知道的事了。”
再然後,然後是什麼,孩子誕生,並託付給好友,她完成了最後的使命,已經沒辦法再在這個沒有愛人的世界多活一天。
醫者不自醫,她治好了鍾隱的心碎,卻終究救不了走進死衚衕的自己。
鍾隱那邊關於Adlin曾經提到的丈夫是霍絳不會有錯,而Adlin的信息,也和霍西懸記憶中霍絳那個女朋友——不,應該說是妻子——基本吻合。
照片上的二人看起來那麼爲婚姻的締結欣喜,眼神裡滿滿的喜悅和愛意,根本容不下第三人。不會有錯了。蔣政那天所言,當初父親想去查證的遺腹子,原來真的存在。
原來一生流離的霍絳在這個世界上,還是留下了一個禮物。
無與倫比的禮物。
*
那通電話他沒有等太久,起碼在今年結束之前。本以爲會因爲一個孩子而鬧得天翻地覆、甚至與家庭決裂的兒子,竟然嗓音裡滿是壓抑不住的快樂,而且,還是因爲同一個孩子。
“爸,我想跟您說件事。”霍西懸開門見山,好像忘記了之前的不愉快,“是好消息,是天大的好事兒。”
他這個兒子,從小過得比大部分人都富足,對他來說好像沒什麼值得特意拿出來炫耀的東西,能被稱之爲“天大的好事”的,三十年了,他只聽說過這麼一回。
他清了清嗓子,還要裝作記憶停留在那次吵架:“知道打電話回來了?”
“爸,上次冒犯您很抱歉,但是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情,您一定想知道。”
霍西懸那邊聽起來很嘈雜,大概人羣聚集,等着看新年倒計時的花火。八成和鍾隱,還有那個孩子在一塊吧?
在這樣萬衆矚目的時刻,所有人都想和自己的愛的人在一起,等待着新的一年第一秒的到來。
只有他,在妻子早早睡下之後,一個人坐在書房,一側的電腦仍然開着監控畫面和資料的對比,另一側的電腦則是霍西懸與那個孩子這一年來的照片。
兒子在說。告訴他去世的弟弟原來已經在國外結婚生子,沒有告訴他,是怕不被接納。弟弟的妻子也帶着悲傷離開了這個世界,但這對苦命鴛鴦留下了一個可愛的、寶貴的孩子。
他們甚至不用去尋找,這個孩子,這個真真正正霍家的血脈、後代,竟然近在眼前。
而這一切,都是完全不知情的鐘隱的功勞。如果當初沒有鍾隱收養他,小傢伙可能流落到孤兒院孤單長到成年,可能被不合格的父母帶走虐待,可能有不幸的童年……
好在,孩子遇到了鍾隱,這個負責的父親。
他撐着額頭,霍西懸字字句句中每一次對鍾隱身爲父親的表揚——儘管言者無意,聽者卻有心——都好像在指責自己的不合格。
隨意扭曲兩個兒子的人生,搞得一個與愛人痛苦分別,一個從此陰陽相隔。
這都是他的錯。在活了六十年後,在過了這麼久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成功人生後,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錯得徹頭徹尾。
他沉默很久,回答的聲音帶着哽咽:“是嗎,那很好啊,太好了……”
已經到了看煙火的時間,那邊匆匆掛斷電話,耳畔只剩嘟嘟的忙音。
三,二,一。
零點了,鐘聲敲響,舊事更迭,新的一年已悄然到來。
窗外菸花如流霞佈滿夜空,火光交替,倒映在他的側臉。
我已經知道了。
知道得比你要早。
可是知道得太遲、太遲了……
*
妻子對這件事情的反應和想象中不太一樣,霍世驍本來以爲她會像以前那樣充滿了厭惡和嫌棄,可她聽完想了很久,浮出一點淚水,說,帶來看看吧。
的確,妻子和二十年前也不一樣了。時光帶來了白髮和皺紋,也帶走了心中對很多事情尖銳的戾氣。
霍絳雖然不是她的親生骨肉,或者算是她這從前嬌小姐現在闊太太的一生的唯一污點,可到底也是從小叫她媽媽的人;更何況霍西懸看來鐵了心要和那男人在一起,連丈夫都放棄了,自己更不可能攔着什麼,那這個孩子也許就是將來,不,很快就能叫他奶奶的存在。
霍西懸帶小鐘鹽回來的那天天氣很好,是嚴冬裡難得的晴日。他們在庭院裡稍微佈置了下,又想鄭重些,又怕過於隆重嚇着孩子,結果氣球掛了一半,花束和玩具躲躲藏藏,反而搞得不倫不類。
還好男孩比他們想象中還要乖巧懂事,連小甜點都是經過霍西懸允許、甚至是鼓勵之後纔去拿了一塊。
也許是鍾隱沒有來的緣故,也許是本身很少見到這麼大陣仗,小傢伙還是有些害怕,霍西懸摸摸他的頭髮,這才怯生生叫了句爺爺奶奶。
那樣的感覺太奇妙了。儘管親戚朋友家也有小輩這麼稱呼過,可從自己的孫子口中說出,又是完全不同的體驗。
熟悉了一會兒鹽鹽也放鬆了些,甚至能和霍夫人養的波斯貓親近起來。
霍世驍看着不遠處露出笑容的小孩,問:“他同意了?”
這個“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霍西懸點點頭。
“那鹽……”他停頓了一下,才把這個小名念得順暢,“鹽鹽呢?”
“鹽鹽還不是特別明白是怎麼回事,但是他一直是知道現在照顧自己的是養父、給他生命的則是親生父親。鍾隱從來不會瞞着孩子,他既然能答應,一定和鹽鹽溝通過了。”
“那就好。”
霍世驍向旁邊的助理示意,很快,後者帶着幾個穿白大褂的醫生走進來。其中那位一看就很溫柔的女醫生蹲在鹽鹽旁邊,跟他說着什麼。有些事情果然還是需要專業的來,小男孩點點頭,並不恐懼。
採集好樣本,他們之中的負責人走到霍世驍身邊:“霍董,結果出來以後我們會盡快送過來。”
他“嗯”了一聲,不再說別的。其他人識眼色地離開,一家三口也安靜地陷入各自的思緒,但目光都落在那邊的孩子身上。
鍾鹽已經迅速和貓咪建立起了信任,笑得天真可愛。先前的戒心已經放下,又成爲了無憂無慮的小孩子。
他現在不知道,也許很久以後纔會知道,有三個瀕臨破碎的家庭因爲他的存在得到了和解和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