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霍世驍短暫的會面之後,鍾隱的心情沉入谷底。
他向教授請了假,委婉地表達需要一些時間好好考慮之前的提議,教授欣然同意;然後,並沒有告訴霍西懸此事,依舊同一時間去學校,只不過等霍西懸進了教室以後,自己離開學校去別處散心。
以往會去街道和海邊,如今只能借酒消愁。
晚上課結束了還要同霍西懸一起回家,他沒有去太遠的地方,離學校隔了幾條街的酒吧。它有些歷史,據說在很久以前是個沒有國籍的流亡詩人開的,傳聞有很多版本,總之吸引了四面八方的顧客,甚至有外國友人慕名而來——某種程度而言,鍾隱就是其中的一個。
他倒也不是多想念酒的滋味,也不打算把自己灌得爛醉,只是急需一些鮮明的氣息和味道,昏亂的、可以隱藏自我的燈光,以及與他沒有任何瓜葛、可以讓他作爲芸芸衆生存在的陌生人。
酒吧是7*24h營業,要的就是無論何時都給流亡的心一個驛站。他進去時人已經不少,在一片五顏六色的頭髮中,捕捉到和自己同樣純淨的黑。
鍾隱在他旁邊坐下,瞥見他的手機屏幕,確定了的確是國人。
異國他鄉遇到同胞的概率總是低,尤其在心情低落的時候,哪怕不上前相識,看見熟悉的面孔也是種安慰,大約就是所說的“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男生看着並不大,鍾隱懷疑他根本沒到Q國可以進入娛樂場所和飲酒的年齡,不過這家酒吧管理比較鬆,非午夜場不查護照,本地人對外國人的年齡認知又比較模糊,總之男生就這麼堂而皇之地進來了。
他長得非常精緻,衣着打扮也很講究,要說的話,彷彿書裡走出來的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前來搭訕的人不少,都被他堪稱冷漠地拒絕了。
但他轉過身,微微歪頭看向鍾隱:“要跟我聊聊嗎?”他說,“你好像有煩心事。”
對親密之人說不出口的東西,卻很容易倒向陌生人。
“我丈夫家裡條件比我好得多,家人不同意我們在一起,他想跟家裡斷絕關係,但他父親……找上我,說了些類似威脅的話。也不能算威脅吧,總之現在我也動搖了。原本我想同他一起對抗全世界的艱難險阻,現在卻不知道是不是該放他過舒適的日子。”鍾隱苦笑,“像個狗血的八點檔,對吧。”
男生看起來並沒有聽懂什麼是八點檔,但他理解了前半句話。“唔……”他想了想,“這麼說的話,我的伴侶也承受着和你一樣的壓力吧。”
“嗯?”
“就是說,我也是有錢人家的小孩。”一般人在講這話時多半帶上自嘲或是優越感,但男生面無表情,不知道的還以爲他在說冷笑話,“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煎熬過,反正最後我選擇了他。”
“不後悔嗎?”
他搖頭:“我並沒有覺得哥哥給我的那種優渥但□□的生活有多好。還是跟他在一起之後,才找到自由,和活着的意義。原本我只是哥哥籠子裡的金絲雀罷了,吃好穿好,哪兒都不能飛。”男生話鋒一轉,“倒是他,被我哥挑剔慘了。”
鍾隱感同身受,自己只是見了霍世驍一面,就已經如此步履薄冰,那人承受着來自大舅子刻薄的考驗,必定難上幾百倍。
然而他們現在的結局是好的。哥哥妥協,二人相愛,令人豔羨。
而自己和霍西懸,或許萬里長征剛起步,又或許已經走向終點。
*
臨近午夜場,要隨機查年齡了,雖然不會有大的懲罰,但超過三次還是會被扣信用記錄。儘管男生面上沒有波瀾,但鍾隱依舊覺察到了他的爲難。
“你多大了?”
“十九。”
果然沒判斷錯,他本該還有三年才能來這種地方。
“擔心的話,就先走吧。”鍾隱提議,“或者,我換個地方請你?”
他搖了搖頭。
鍾隱知道他只是遊客,也許根本沒有“第二次”,並不擔心長期的記錄問題。
他請男生喝了杯度數很低的C市特色酒,輕輕碰杯,聽見人羣有些聲響。他們同時看向騷動的源頭,一個男人正撥開人羣……向着他們的方向走來。
又是一個同胞。
這回的男人看起來和自己年齡相仿,眉骨有一道刀疤,在酒吧如此昏暗的光線下也依舊顯眼,似乎已經很多年了,卻依舊這麼深,不知道當年是受過多麼重的傷。他的眼神不善,而且好像衝着那男生而來,擔心是有人尋仇,鍾隱下意識站起來擋在他面前。
“沒關係。”男生在他身後輕聲道,“他不會傷害我的。”
鍾隱將信將疑讓開,男人已經走近了,酒吧裡的人目光都隨着他轉動,只有小男生八風不動,淡定地坐在原處品嚐。
等站到他們面前鍾隱才發現,胸前那個“包裹”不是個包裹,而是個……襁褓?
掀開的一角露出小小的臉蛋兒,即使在音樂震天響的這裡也睡得很熟,嬰兒果然是神奇的生物。鍾隱想不通他爲什麼會帶着嬰兒來酒吧,更想不通工作人員怎麼就讓進了。
男人逼近,高大的身軀襯得坐着的人更顯弱小;他直接無視了鍾隱,皺起眉:“又喝酒。”
“我已經成年了。”男生眼皮都不擡。
男人接下來做了一件讓鍾隱還能意味的事,解下襁褓,直接交到男生的手上:“在找你。”
話說得太過簡潔,連主語都沒有,一旁目瞪口呆的鐘隱只能猜測是嬰兒剛纔醒來的時候在找男生。
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這個孩子和他們又是什麼關係?
“不就放風一會兒,一點自由都沒有。”他撇撇嘴,“你越來越像我哥了。”
面對男人時他生動許多,不再只有先前平淡如水的唯一表情。
鍾隱終於明白過來,刀疤就是他方纔口中的伴侶。
他接過嬰兒的動作很輕巧,熟練地掖了掖小被子:“這麼吵的地方你也帶她來。”
“根本沒醒。”
“那也對耳朵不好啊。算了不跟你說了,我帶她回去了。哦對了,還有……”
男生和刀疤耳語幾句,並無告別的話,衝着鍾隱點點頭算是說再見,抱着嬰兒起身消失在人羣中。
*
刀疤接替了男生,坐在鍾隱旁邊,把那杯沒喝完的酒一飲而盡。
他看上去就是平日裡沉默寡言的性格,能動手絕不多動嘴,武力值和口才成反比,但面對鍾隱講起來也相當流暢。
“你想知道,和——”他挑揀了個合適的定位,“和富二代在一起,是不是壓力很大?”
原來男生臨走前,囑咐的是這個啊。小孩子還記掛自己這個一面之緣的陌生人,想讓有經驗之人談談心,鍾隱覺得有意思,又不免感動。
“他可遠不止富二代那麼簡單。他那個哥哥,權勢滔天,說是萬人之上也不爲過吧。”雖是這樣尊貴的身份,刀疤卻顯得對自己大舅子不屑一顧,“他從小就是被捧在手心裡的,長大以後卻跟我私奔了。”他講起回憶,笑了笑,“他哥氣得要死,差點沒把我家那塊地翻個底朝天。但拗不過他,最後還是同意了。或者也不能叫同意,默許了。”
不用細說,鍾隱也想得到其中有多曲折:“不會覺得,他也許更適合錦衣玉食的生活嗎?比起跟着你……”
“你想說跟着我吃苦是吧。”
“……嗯。”
“要是隻談物質,或者生活的安定程度,那肯定不能和他在家比。跟着我是夠動盪的,腦袋別在褲腰上,小命不知道哪天就沒了。”
“這麼危險?”鍾隱本以爲只是粗糙些,沒想到刀疤是個真的狂徒。
“話是這麼說,不過他在家也不一定就安全。他哥樹敵太多,但難搞,所以誰都會想到拿這個小東西下手,也被綁架過,那時候他才幾歲。”
原來真實世界裡真的有那麼多兇險存在,鍾隱聽的眼都不眨。
刀疤哼笑:“他哥有心保護,忙得連照顧自己都沒時間;現在跟着我,好歹我一直在他身邊。誰說和我在一塊,就不是更好的選擇呢?”
“小東西平時很少主動和別人說話,也許是和你有緣。
刀疤離開前替他結了賬。
“你得知道,你無權替別人選擇人生;這麼做的人還挺討厭的,像他哥一樣。
“就像你不能越軌去決定,究竟是和你一起生活比較苦,還是離開你更苦。
“回去和你的那位談一談,會比在酒吧從陌生人身上找經驗,有效得多。
“——再會。”
*
鍾隱回家洗掉身上的酒氣,重新換了套衣服。他是個對自己潔淨程度很有要求的人,有時候中午吃飯沾上油漬或異味也會特意回家換洗,霍西懸不會懷疑什麼。
他掐着時間趕到霍西懸班級,沒一會兒就下課了,這堂是年級大課,抱着書和iPad、電腦的學生三三兩兩從門口出來,鍾隱站在走廊焦灼地等待,眼神在人羣中搜尋,不知道爲什麼此刻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着急想要見到霍西懸。
終於,身邊窸窣外語中響起他母語的名字。
“小隱——”
鍾隱轉過頭,看見霍西懸衝他招手,笑得明亮溫柔。
他忽然回想起在酩城大學的幾年,他們也是這樣等待彼此下課。
傷春悲秋的人總愛說人生說只如初見,鍾隱在此刻強烈地明白了這一心情。
時間要是能暫停就好了。他多想永遠停留在這一刻,倒映在霍西懸的眼裡,好像那是他的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