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結婚了嗎?”
現在的霍西懸問。經過了深思熟慮,要一個答覆。
“跟我結婚吧。”
七年前的霍西懸低頭看着他喂學校的流浪貓,突然道。語氣平常如問吃了沒,好像只是一個通知,好像……好像不需要他開口,也知道會是肯定的回答。
要對愛堅定到什麼樣的地步,才連這樣的人生大事都沒有猶疑。彷彿時機已至,他們命定如此。
他們曾經是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的人,一紙婚書綁定了餘生的愛和陪伴。然而紙張終究不敵人心脆弱,如今除了名姓,他們對彼此一無所知,如同路人。
結婚這兩個字,包藏着太沉太沉的重量。這段婚姻也許是鍾隱一生中的唯一一次,也許在霍西懸那兒並非最後一次;無論如何在過去和將來,它都是橫亙在他們之間最深的一道溝壑。
如果給出肯定的回答,鍾隱想,霍西懸說不定會知難而退,不再打擾,重逢不過偶然,一切到此爲止。
只要他說出來,霍西懸就再也沒有找自己的立場。
他該說這個小小的謊,保護鍾鹽,放過自己,成全所有人。
——鬼使神差的,他搖了搖頭。
鍾隱沒有結過婚,所以這個孩子不是親生的,也非重組家庭的繼子。石頭落地,霍西懸像是鬆了口氣,又一副早就料到的模樣:“那他,究竟是你什麼人?”
“這是最後一個問題嗎?”鍾隱在聒噪中突然擡頭看他。
霍西懸迫切地想知道答案,胡亂點點頭,沒有領會話中有話。
鍾隱盯着他良久,久到霍西懸不知名的小心思都開始蠢蠢欲動起來,前者收回視線的同時嘆了口氣:“我可以告訴你。”吐字平穩,“但說完之後,你請回吧。”
鍾隱眺望車窗外的鬱郁蒼蒼,按住失速的心跳:“以後,爲了彼此好,不要再見面了。”
*
週二上午向青山專門找學校請了假,帶着鹽鹽去了獵月的一個專屬攝影棚。它用於採訪顧忌多多的政要大亨或是不想透露行蹤的明星,位置隱秘,連周圍居民都不清楚偶爾停在這裡的豪車爲何而來。
本來蔣政要開車去接,被拒絕了,鍾隱先前告訴男孩“只是有阿姨想問你幾個小問題”,不想讓大陣仗嚇着他。等地鐵公交換乘好不容易到達,主持人和其他工作人員已經全部候着了。
霍西懸在場地邊和導演、主持人聊着什麼,身旁還有化妝師給他整理頭髮,見他們來招招手,讓他們先熟悉一下。
主持人不是第一次採訪小小孩,聲音笑容專業得猶如幼兒園老師:“向先生您放心,我們會按照霍總的要求全程給孩子打碼。”
考慮到青悅對隱私的注重以及另一方是完全的素人,獵月已經儘量清退了在場工作人員,只留下個別必須的。
向青山畢竟只是個成天面對七八歲孩子的小學老師,乍一進入被“大明星大人物”包圍的地盤,有些緊張;倒是小鐘鹽初生牛犢不怕虎,在現場乖巧可愛,節目組甚至惋惜不得不給他打碼變聲——要是原汁原味播出去,說不定能收穫一波不錯的路人緣,順勢而爲打造小童星。
當然,這些都只能放在心裡想想,楊總早就交代,一定要按照霍先生的意思保護好這個孩子的隱私,不能讓正面照和相關信息流入大衆媒體。
專職處理豪門大家蜚短流長的主持人經歷過太多風浪,處理手段很是嫺熟,三兩句引導就能將話題帶上想要的方向,再加上商人要的就是嘴皮子利索,霍西懸掛着標準化微笑,場面話說得漂亮又自然,他倆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無縫,向青山按照擬好的稿子回答,鍾鹽也沒有出現童言無忌語出驚人的意外,過程很是順利。
節目錄制完美完成,霍西懸和節目組道謝後打算送他們回去,向青山倒是先慌張地找上他:“霍先生,我學校那邊出了點急事,能麻煩你送一下鹽鹽去小鐘單位嗎?”
向青山的考量很簡單:雖然初遇時鐘隱看起來有點兒介意這個人,但畢竟是幫了鹽鹽、今天又被鍾隱拜託來解圍的存在,霍總肯定不是壞人。他們是舊識,也許是學生時代有過什麼誤會,這些年過去了,哪有過不去的坎。
所以,讓霍西懸把鍾鹽送去鍾隱那兒這件事,看起來沒什麼問題。
小鹽鹽自然沒意見,他對這個高高的叔叔天生有一種親近感,小孩說不上來原因,只能解釋爲是很帥而且很好的人。
至於霍西懸,挑了挑眉,答應下來。
“那太感謝您了!地址是……”
——送小孩兒去鍾隱公司?
霍西懸語塞。
在那日干脆直白的拒絕後,本來還愁沒有理由再去找鍾隱,結果老天爺排着隊,一個接一個把機會送到面前。
*
路上給小孩買了冰淇淋,十幾萬的立體回聲車載音響放着兒歌,臨時從獵月攝影棚借了一個兒童安全座椅,順便發消息讓蔣政去買個專業的,霍西懸準備周全,一邊拿出看家本領和孩子聊天,一邊在心裡勾勒待會見到鍾隱的情形。
他雖然不太習慣、也稱不上喜歡和小孩子相處,但成功的商人要學會和任何人打交道。
“你叫鹽鹽對嗎?”
“是的!”
“幾歲啦?”
“三歲~”
“都三歲了,已經是大孩子了吧,會不會燒飯?”
“不會……”
“那家裡是誰做飯呀?”
“爸爸做飯。”
大灰狼一步一步把小羊羔往圈套裡趕:“爸爸是什麼樣的人?”
小羊羔乖乖回答:“很好的人!”
“爸爸平時都喜歡做些什麼?”
“加班。”小男孩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個了。
原來他工作那麼辛苦。“那,爸爸有什麼好朋友嗎?”
歪頭思考:“向叔叔。”
“有沒有別的好看的阿姨叔叔?”
再次思考:“沒有。”
“那太好了。”
“哪裡好呀?”
霍西懸一愣,才意識到剛纔的自言自語居然被小孩聽見了。他知道小傢伙不會傳話、就算轉述了鍾隱也不會信,於是放心大膽說實話:“好就好在,沒有比你爸爸更好看的人了。”
鹽鹽連連同意,雖然搞不懂這個才見過幾次的叔叔爲什麼這樣誇爸爸,但他也這麼覺得。看來這個叔叔和自己眼光很像嘛,不錯不錯。
小朋友的注意力很快被別的吸引,倒是繼續駕車的霍西懸心思還停留在剛纔對話的末尾,有些說不上來的悲哀感。
——他堂堂青悅CEO,手握酩城經濟命脈,不說隻手遮天,也是掌管着很大權力的。
如今居然只能在一個三歲的孩子面前才能、纔敢短暫地把真心拿出來擦拭,不讓它繼續蒙塵。
只可惜到了公司門口才知道鍾隱在開會,託一個關係不錯的女同事下來接。他的算盤落了空,不僅沒達成目的,差點節外生枝。
鹽鹽認識她,降下車窗,雙手作喇叭狀:“阿姨,我在這呢!”
同事走過來,本想向來人道謝,看清後驚訝地捂住嘴——小鐘只說了會有人把兒子送來,可沒說這個人是青悅的CEO啊!
她就是在“酩城第一鑽石王老五”中把選票投給霍西懸的芸芸衆生之一,男神突然出現在面前,沒有預告,做夢似的。
這下不僅想見的人沒見到,辦公室八卦都是長翅膀的,可別給鍾隱惹出什麼麻煩來纔好。霍西懸無奈地豎起食指放在脣邊,示意她保密,然後給小孩打開安全帶和車門。
同事彎腰把男孩從車裡抱出來,後者在她懷裡轉過身用力揮揮手:“叔叔再見!”
他也笑着說了拜拜,發動車準備離開,女同事略帶忐忑地問:“您要和任小姐訂婚了嗎?”
……這開門見山的提問和她忸怩的表情還真是不符啊。哪怕問自己要個簽名合照,都好辦得多,就是涉及聯姻,才最不好回答。這年頭,怎麼吃瓜羣衆一個個比娛記還尖銳?
最近到哪兒都要被問這件事,真頭疼。獵月之夜的一衆記者也好,楊羽蕾也好,現在這個女孩也罷,誰都比當事人更急於知道答案。
他可以鐵面拒絕任何記者的越界採訪,說這是與公司形象無關的私事;但沒辦法冷冰冰地回絕一個普通羣衆——尤其還是鍾隱的同事。
搪塞幾句帶過,同事也是聰明人,觀察着他的表情自知多言,和鹽鹽一同與他告別。
霍西懸臨走前看了眼鍾隱的公司,比青悅集團小了很多的建築,然後朝着反方向開去。音響還停在臨時下載的兒歌界面,沒再換,他靜了音,倒是街邊店裡放的歌傳到他耳朵裡。
“當天你喜歡過我,
珍惜過我,
其實我最清楚。”*
霍西懸忽然想起,在這些嘈雜鼎沸的、關乎他婚事的窺探裡,爲什麼唯獨鍾隱,從來沒問過?
難道他早已經不關心,把過去擱在過去,而一直滯在原地的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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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歌詞引用自關心妍《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