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乖乖地坐在旁邊, 霍叔叔說了,爸爸需要靜養,不能打擾, 他就聽話地一聲不吭, 像只小兔子一樣啃一根胡蘿蔔, 電視裡放着喜歡的動畫片, 到了平時會跟着一起激動的小動物變裝情節, 他卻根本看不進去,眼睛瞟啊瞟,瞟向爸爸的房間。
霍西懸側身出來, 輕輕帶上門,看見的就是小傢伙慌忙收起偷看的眼神、正襟危坐假裝一直在看動畫。
孩子都是這樣的, 做些“自作聰明”的事兒, 以爲不會被大人發現。每個人兒時都有過相同經歷。
然而霍西懸暫時沒有精力分心去想他的事。關閉震動並不能讓手機安靜, 他乾脆關了機,這時候想起什麼重新開機, 來自四面八方的信息一窩蜂涌了進來。
——你在哪裡?現在立刻回家!
——小懸啊,你趕緊回來,給爸爸道個歉。
——西懸你那邊事情怎麼樣了?完了跟叔叔阿姨說一聲,我們也放心。
——霍叔叔挺生氣的,我幫不了你了。
——怎麼了?董事長電話都打到我家裡來了。
——霍先生您好, 您預約的禮品已經取消。我們會派專人售後與您聯繫。
——霍總, 柯仁的新郵件, 請您看一下。
……
他剛打開, 收到的就是這樣的消息衝擊。沒什麼值得看的, 或者說沒什麼比現在照顧鍾隱更重要的訊息,他任憑它震了一會兒, 重新關機,掐斷了所有在屏幕那頭或憤怒或急切或旁觀的呼喊。
世界重回清淨。
霍西懸坐到鹽鹽身邊:“現在發展到什麼劇情了?”
鍾鹽簡單地給他複述了一下,還是把話題扯回到鍾隱身上:“爸爸還好嗎?”
“會沒事的。”霍西懸說,“爸爸現在要多多休息。你生病的時候是不是也很想睡覺?”
作爲兒科常客,不到四歲的小鐘鹽的確生病的經驗豐富。想了想的確是這樣,每次難受的時候,爸爸總是哄着自己多多睡覺。有時候頭暈暈的,睡一覺起來就好多了。
鹽鹽又問:“叔叔要不要睡覺?”
霍西懸一愣。
“可以睡我牀上。”說完他又爲難地改口,“我的牀太小了,那……”
霍西懸好笑地揉了把他的頭髮,心底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動:“沒關係,叔叔是大人了。”
鹽鹽以爲的言下之意是大人可以不用睡很多覺,霍西懸真正想表達的,則是大人有能力照顧自己所愛之人。
無論是他的寶貝,還是他寶貝的寶貝。
在誰也沒注意的情況下,一大一小同時瞄了眼主臥。
霍西懸從沒見過鍾隱如此虛弱,原來這個人有比決絕離開自己更心如刀割的模樣。他感謝小小的孩子電話打給的是自己,若是別的沒空的人,鍾隱拿不準會惡化;若是別的有空的人——霍西懸承認,他有不願讓外人見鍾隱脆弱之面的私心。
照顧鍾隱這件事,從以前到現在,他從不信任、也更不願意拱手讓人。
*
他並不知道自己深陷夢境,只是眼前畫面轉動,有如電影鏡頭將他帶往一個又一個悲歡離合的結局。
最後停格在詭譎的峽谷之間。左邊是千仞峭壁,右側是萬丈深淵,後方是退無可退,前面是死路一條。
絕望,就只剩絕望。
鍾隱當然不是自己摸索到如此絕境的,他回過頭,看見霍世驍提起長刀,泛着冷光的刀刃上滴着血,那鮮紅屬於誰,疼痛感已經讓鍾隱分辨不清。
不僅是霍世驍。還有霍太太、任綃、任氏夫妻、青悅和森雲的所有人……
他們要他死。要這個禍害、這個大好前途上唯一的阻礙、要他消失在霍家的世界裡。
他們越聚越多,將鍾隱的來路堵死,也因那超過負荷的重量讓本就陡峭的懸崖路段更加搖搖欲墜。如同槓桿效應,與霍世驍遙遙相對的鐘隱也被逼迫到了極其危險的支點上。
頭頂簌簌墜落下的碎石如同倒計時,推着鍾隱做出選擇。
反正前進和後退都是死路一條,爲什麼不向前奮力一搏呢?
鍾隱這樣想着,在衆目睽睽之下小心地踏出一步,然而腳下的泥屑與枯枝敗葉瞬間嗚咽着跌入深淵。他的心臟跟着停了一秒。
斷崖前面先前一直氤氳的濃霧忽然逐漸散去,勾勒出一個人的輪廓。
“小隱。”那人溫柔喊着他的名字,明明聲音模糊,卻剛一開腔就使得他能辨別出屬於誰。那人說,“走向我,我會接住你……走向我!”
霍西懸……是他的霍西懸啊。
他知道的,霍西懸即便自己墜下懸崖也會接住他。可他爲什麼不敢邁出那一步,爲什麼不敢走向他啊……
“你不願意嗎?”霍西懸等了很久很久,也沒等到他動作,僵硬地垂下手,緩慢地低下頭。鍾隱很想再說些什麼,可是張口發不出聲音。
等到那人再擡起頭,方纔滿眼的期待和堅定全部被悲慼所填滿。
“即便我爲你站到家人朋友的對立面,你也不願意走到我懷裡,留在我身邊?”
“你不相信我,是嗎?”
“你要推開我嗎……?”
“你要離開我嗎——!”
一邊是霍世驍和全世界撲面而來的威脅,一邊是霍西懸獨自一人的痛苦。
什麼是痛苦。
究竟能通到什麼程度,苦到什麼地步?
痛苦是不可知論嗎?
不,不是的,我相信你……我不想推開你!!
霍西懸就要轉身離去了,他唯一的、唯一的光亮就要熄滅,鍾隱迫切地向前伸出手,身後的詛咒與耳邊的風混雜,呼嘯而過。
他腳下一滑。
“西懸——”
*
霍西懸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整個白天鍾隱都沒多少清醒的時候,霍西懸給醫生打了幾次電話詢問,還讓人送了套家庭式的監測設備監聽他的體溫、心跳和呼吸頻率,一切正常,只是太過疲勞,身體機能需要大量的睡眠來修復;在醫院已經打了營養針,也不需要擔心進食的問題。除了看起來有些嚇人,長時間的睡眠的確是鍾隱現在最適合的狀態。
就在他以爲夜晚會依舊如此度過,然而在這時,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鍾隱叫了他的名字。
他猛地推開椅子站起來,看向本該熟睡的人:“小隱?”
然而鍾隱並未清醒,他雙眼緊閉,眉頭緊鎖,胡亂地搖着頭,心跳和呼吸亂得很糟糕,看上去深陷噩夢,而且十分煎熬。
之前的睡眠一直比較安穩,突然波動起來,還如此劇烈,霍西懸也慌了神。
“小隱?小隱!”他試圖和他溝通。
“不、要……”鍾隱吐出幾個音節。霍西懸俯身,耳朵貼近他的嘴脣旁,才斷續地聽見字句,將信息拼湊完整。
“不要走……求求你,不要離開我。”
霍西懸心一顫,以爲自己聽力出了錯,或者有了幻覺。
鍾隱,那個先拋棄他們婚姻的鐘隱,那個一直抗拒他們重新接觸的鐘隱,怎麼會在赤*的潛意識下說出這樣挽留的話。
他看起來那麼恐懼,那麼迫切,想要抓住救命稻草,就好像……就好像還深深愛着他。
然而人在睡夢中說出的也並不總是真話,畢竟不清醒的時候,被什麼情緒操控都有可能。鍾隱甚至也許只是因爲夢見了過去,他對過去的他和他們有所留戀,不代表如今也同樣依存。
他不能想太多,不能讓自己幻想越了界。
霍西懸起身去給他換冰毛巾,中途還繞到兒童房給鹽鹽掖了被角。從來沒照顧過孩子的自己,在鍾隱不方便的這幾次,已經對此駕輕就熟了。
他把兒童房的窗戶關小了些,只留一道縫隙透氣,重新回到主臥。冰涼的毛巾輕柔搭在依舊有餘熱的額頭上,鍾隱已經不再囈語,還依舊保持着缺乏安全感的蜷縮姿態。
眼角那道細細的、淺淡的淚痕,霍西懸想要裝作看不到,卻做不到。
他應該抱住他的。
他應該把他緊緊擁在懷裡,告訴他我在父母、合作伙伴、“未婚妻”和你之間堅定地選擇了你,告訴他我絕對不會、也從來不想離開你。
但最終霍西懸只是坐在旁邊,只是沉默,只是守了他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