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兒園放暑假的第一天,鍾隱向公司請了假,帶鍾鹽去一個特殊的地方。在那之前,他先在樓下買了一束花,天堂鳥開得正好,還沾着晶瑩的水珠。
花店的老闆娘和他已經很熟了,把精心包裝好的花束交到他手上,隨口一問:“今天怎麼選了這個?”鍾隱最近幾個月都在料理繡球。
“送人的。”
“送朋友嗎?”
“對。”
花這種東西,沒法養得常開不敗,那就常換常新,鍾隱家屬於後者。如果說精緻的早點是鍾隱的生活情趣,那麼養花則是霍西懸的。他們前前後後搬過三四次家,裝修各有不同,只有餐桌上的花瓶不曾變過。
那是他們戀愛週年紀念日的禮物,去了某個歷史悠久的手工瓷器坊,霍少爺笨手笨腳,但還是堅持着從拉坯、印模到畫坯、上釉都親手完成。成品品相實在一般,對於二人卻有着非凡的意義,也就留了下來。
後來分道揚鑣,鍾隱從最後一個家唯一帶走的共同財產也是它。又幾年過去,有了鹽鹽,回到酩城,人生幾度波折,唯有它一直跟隨他,像某種無法抹去、也不願拋下的印記。
翎山公墓是酩城最大的公墓,風景好,又安靜,樹蔭遮天蔽日,就算在六月末也十分涼爽。
即便坡道已經很緩了,這一大早上爬山,對於三歲的孩子而言還是有些辛苦。等走到上頭,鹽鹽已經氣喘吁吁,非但沒有撒嬌要抱,還反過來給監護人鼓勁。
鍾隱停下來舒口氣,調整吐息的同時再一次感慨,小鐘鹽是他這三十年裡最好的禮物與成就。
清晨的墓園人不多,他們向裡走,在一片中文名中找到突兀的英語,沒有姓氏,花體寫着“ADLIN”。
照片上的女孩長髮微鬈,笑靨燦爛,她的人生纔剛展開華麗的樂章,職業前途大好,明明可以擁有幸福美滿的家庭、可愛的孩子和無限可能的未來,明明從很久前就開始期待跨入三十歲的生日派對要如何盛大舉行,卻將生命永遠定格在了二十九歲。
鍾隱把花交給男孩,後者把花束輕輕放在石碑上:“早安,媽媽。”
天堂鳥的花語是友誼,是不要忘卻愛人的等待,也是寄希望於鳥兒將思念帶往天堂。
小孩聲音很輕,像是怕吵醒沉眠的人,慢慢講着自己在幼兒園的好朋友,在家裡看的動畫、吃了怎樣的美味、和鍾隱爸爸去了什麼好玩兒的地方。年幼的心事,都傾瀉給最親密的人。
鍾隱蹲下來,拿出手帕擦拭着墓碑上的灰塵,在心裡道,鹽鹽很乖,早睡早起,最近又長高了。
他學語言很快,已經能連續對話四五句外語了。
花店老闆娘推薦的白花天堂鳥,也很好看。
你會喜歡的吧?我每次給你挑禮物,你都很喜歡。
最近工作有點累,晚上陪鹽鹽的時間也不多。
我又遇到那個人了,這次沒有你在身邊開導,有點難。不過都會好的。
又是一年夏天啊……
那麼,你在天上還好嗎?
今天是Adlin的忌日,鍾隱每年都會把它當做很重要的一天來祭奠,清早掃墓,一天都會做Adlin喜歡的菜餚,晚上會讓男孩錄一段講話給給媽媽聽的視頻,等他長大點,就改爲寫信。
鍾隱從來沒有向鍾鹽隱瞞收養這個事實,從孩子有認知概念開始,便向他區分親生母親與自己這個養父的差別。他不信少了一層血緣鏈接會淡薄父子親情,既願意養大他,也希望他不要忘記給了自己生命的那個人。
家裡書房有一排小展櫃放着幾本相冊,沖印了從鍾隱上大學到現在很多寶貴時光,時間順序,分門別類,背面還有標註,排得整齊又好看;當然,抽走了很大一部分。
碩士畢業後他認識了Adlin,姑娘伶俐愛笑,見多識廣,漸漸幫他走出那個本以爲會壓垮他的陰霾,幫他恢復正常人的生活,二人也因此成了至交。
他們曾約定到白髮蒼蒼也是好友,可惜世事無常,變數來得太快,女孩剛滿二十九的、花一樣的生命隕落了。
然後,將另一個幼小的生命接力到他手上。
*
霍西懸做了個頗爲奇特的夢。
夢裡他在一片沒有盡頭的草地上放風箏,鍾隱坐在一旁托腮看着天空。風箏並非一般的紙鳶,也不是什麼新奇卡通形象,倒是有點像個小孩——準確來說,是他見過的、鍾隱帶着的那個孩子。
線和軸都在他手裡拉扯,本來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直到倏然斷裂,風箏越飄越高,隱沒在天空盡頭。然後鍾隱嘆了口氣,也不看他,站起來徑直離開。
他想要呼喚,腳下生了根,邁不出,喉嚨也發不了聲,只能眼睜睜看着鍾隱越走越遠,最後完全消失不見。
這樣的夢不是頭一回,在剛分手的那半年,他常常夢到類似的場景。風箏大多是真的風箏,背景有時候是草地,有時是海邊,甚至有過他們的小公寓,天花板高如穹頂,怎麼也碰不到界限。而在那些夢裡,鍾隱几乎沒有選擇過留下來。
他無能爲力看着他離開的樣子,已經很多很多遍了。
他被它們折磨得要發瘋,現實已經慘慘淡淡,連夢境都要來回受刑,人生一片灰敗;信神佛的朋友看不下去,找人給他占卜驅邪,打扮成吉普賽實際上根本不知道是哪個國家的女人神神叨叨,說那些風箏線意味着緣分,線斷了,他和某些人的緣分也就斷了。
可他不信,若他們的緣分的確盡了,早該互相忘卻纔對,爲何還會反覆夢見?斷了的線,是不是還能再連?
霍西懸醒來,身邊空蕩蕩,沒什麼草地,沒有古怪的風箏,當然也沒有鍾隱。
他坐起來揉了揉太陽穴,拿起手機,查看打攪他睡眠的罪魁禍首:五通未接來電,四個來自蔣政,還有一個任綃的。
他先給任綃回了電話,姑娘說楊羽蕾將在一小時後到,讓他也儘快。
又打給蔣政:“在路上了。”還沒下牀。
“我還以爲你忘了。算我求求你了,以後能不能不靜音?”
“萬一有人的貓貓狗狗按錯號碼,不是白白吵醒我。”
“……我說不過你。給楊總的禮物和任小姐的花都買了嗎?還有霍董要轉交給任董的東西。”
早忘得乾淨。“都記着呢。”
“你小子少來,東西記得帶,禮物和花我買過了,找人送到任家附近,你待會去拿。”
“政哥,太夠意思了吧,我何德何能擁有你?”
“哼。”
蔣政表面對他的諂媚不屑,霍西懸還是聽出了笑意。差點兒忘了去任家的事就這麼矇混過關。
五十分鐘後,他提着周全禮數敲開任家的門,任阿姨高興地把人迎進來,招呼他進來坐。霍氏家大業大,青悅在酩城的分量不用多說,霍西懸本人又年輕帥氣,錦上添花,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順眼;只可惜這個“女婿”到現在也沒有提親的意思。
當年任家的森雲落魄了點,好在有個漂亮女兒,這樣的籌碼在商業強強聯合中再珍貴不過;女兒成年後任家就有聯姻的意向,一直按捺到兩個孩子碩士畢業,纔再次試探;任綃知書達理,霍世驍也滿意這個兒媳婦,本來都快談妥了,又出現新的障礙,此事到此擱置。
任家盤算放棄霍西懸的同時不忘展望其他金龜婿,可惜任綃一個也看不上,也不是真的眼光太高還是對霍西懸念念不忘,總之任綃匆匆見了幾個,說什麼也不肯多發展,甚至以不結婚來威脅。
一年年過去,森雲熬過最慘淡的那段時間,自己成長起來,已經不需要救命稻草。但能跟青悅聯合總是好的,更何況在他們看來,女兒已經二十好幾,沒幾年就要三十,到三十歲再不嫁人,就真的嫁不出去了。
眼見着嫁女兒的黃金時間就要錯失,結果霍家那邊又鬆了口風,讓兒子重新和任綃接觸,還默認他們以情侶身份出席各種活動,幾次曝光和確認下來,媒體已然沸騰。
接觸是接觸了,也僅限於“接觸”。對於結婚一事,霍世驍按兵不動,並不給定數,霍西懸點到即止,別說親密行爲了,紳士如同教科書,在他們和鏡頭面前手都沒牽過,任綃自個兒更是半點不着急,只剩任家夫妻倆成天琢磨,這聯姻,到底是什麼走向?
可惜沒人能回答。
午餐過後長輩們回房休息,小輩去花園聊天。先前在飯桌上已經寒暄夠了,霍西懸直奔主題:“蕾姐,幫個忙?”
霍世驍之前已經打了電話闡明來意,楊羽蕾在試色任綃的指甲油,翹起小拇指對着陽光下看了看變幻的光澤:“小意思。”
他將信將疑:“當真?”他們認識不少年,楊羽蕾是個精明的商人,這麼幹脆答應,一定有後續要求。
“我可以成爲……”楊羽蕾頓了頓,“第一個收到喜帖的人嗎?”她眨了眨眼笑道,“這回澄清和日後訂婚、結婚,把獨家爆料權交給獵月,就幫你壓下這次的事。雙贏,如何?”
一旁突然“被”當事人的任綃什麼也沒說,彷彿她剛纔提到的喜帖跟自己無關似的,施施然蓋上指甲油的蓋子。
霍西懸沒有猶豫,答應下來。
聽上去是個划算買賣,他心裡有盤算。
抹掉這次自個兒的公關危機是緊要眼前事,至於霍任兩家的婚期,遙遙無期。現在保證是現在,以後會怎樣、是不是真的有那一天,只有上帝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