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還是問出來了啊。
鍾隱在說出口的瞬間,感到如釋重負。
在這句話之下,還有許許多多的潛臺詞,比如“都結婚了何必再找我”,比如“你不是已經放下過去邁向第二次婚姻了嗎”。
即便再這麼勸解自己與霍西懸不該再有關聯,卻仍然對他將要結婚的事實心懷芥蒂。哪怕當初先放棄婚姻的是自己,哪怕清楚地知曉霍任兩家聯姻的本質與需求,哪怕明知道出這個問題以後一切會向着與“不再有瓜葛”的期望相反的方向發展……
可人就是這麼矛盾的生物,不是麼。天生帶着雙重標準,對自己,對外人,對當時的愛人,對如今的舊情人。
“我沒有要結婚。”霍西懸沉默片刻,這樣回答。
鍾隱簡直要發笑了:“整個酩城的人都知道,青悅的霍總和森雲家的千金成雙入對,好事將近。現在你說沒有要結婚,難道還有第二個霍西懸嗎?”
“——我沒說過。”霍西懸固執地重複。
他還真不是唬人,所有的消息、傳聞都是媒體捕風捉影,或者他們有意爲之引導的,但在任何、任何一個公共場合,霍西懸從來沒有主動發表過關於與任綃訂婚和結婚的定論。
就好像他與任家聯手營造了一個夢,究竟誰主動鑽進夢境世界裡,已經不是他們所關心的事情。
“說沒說過,有什麼差別?反正所有人都等着婚禮那天。從此提到你二人,都會和對方的名字綁定。”
“你在乎嗎?”霍西懸忽然道,從未有過的尖銳,“我結不結婚、和什麼人結婚,你真的在乎嗎?”
他剛纔,真的差點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纔會讓霍西懸看出破綻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鍾隱試圖勾出一個雲淡風輕的笑,但失敗了,平淡道:“若是有婦之夫,希望你能自重,忠誠於你的伴侶,不要再和別人有不清不楚的關係。”
這一次霍西懸是真的大笑出聲:“如果忠誠就能維持婚姻,如果和別人保持距離我的伴侶就不會離開,那麼,我已經試過了。”他笑得非常好看,“結果如何,你不是最清楚嗎?”
他的話裡有話和嗓音中藏都藏不住的傷痛讓鍾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霍西懸則在他的眼睛裡看見了畏懼和受傷,那並不是他本意,剋制住自己:“我想知道你爲什麼離開我。我只是想要一個答案,這麼難嗎?”
鍾隱沒有說話。
霍西懸的聲音忽然變得溫柔,回想到往事:“當初我跟你告白的時候,說的也是這句。”
*
“我就是想要你給我一個答案,”那時候十九歲的霍西懸說,摟住他的肩膀晃了晃,帶上了幾分撒嬌的意味,“告訴我吧,好不好?”
他們坐在礁石上,聆聽大海夜晚的脈搏。浪花推擠着奔向身邊,舔舐着岩石和腳踝,月上中天,海面上倒映着清輝,海邊沒有別人,他們擁有完整的夜色。
十九歲的鐘隱從他半摟半抱的懷裡鑽出來,義正辭嚴:“同學,要有耐心。”
“我都問你幾個月了……”
“那再問幾個月也沒事兒。”
“喂喂喂,那你究竟要什麼時候纔給我答覆?”
“你是什麼問題來着?”
“……”
“再說一遍吧。”鍾隱笑。
霍西懸看出他是故意的,也就順勢配合着來個正經的儀式,清清嗓子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塊被海水沖刷出的、形狀非常漂亮的心形石頭:“這位帥哥,請問,你願意和霍西懸交往嗎?他喜歡你很久了,而且也是個帥哥。”
鍾隱被他的嚴肅表情和不怎麼嚴肅的臺詞逗笑了,沒有立刻回答,拿過石頭舉起,月光給它鍍了層銀白色的邊,自然的造物技巧總是如此精美:“你這什麼時候撿到的?”
“就剛纔啊,那邊的沙灘上。你光顧着找螃蟹了,忽視別的美。比如我。”
鍾隱沒搭理後半句,從礁石上站起來:“在哪裡,我也去看看。”
“就是我們剛纔走過的那——”霍西懸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自己不是在表白麼,話題怎麼就好像被對方牽着跑了,本人也是,“等等,我的答案呢?!”
……
霍西懸從鍾隱的眼神中看出來了,他也一樣想到了那天。
那個無人打攪的海灘,那個只有海浪和月亮的夜晚。
最開始,那個沒有外人插足、沒有世俗紛擾、沒有命運玩弄,只有荷爾蒙和最純粹的傾慕堆積而成的最開始,誰能不懷念,誰能不眷戀。
*
霍西懸忽然上前一步,不容拒絕地抱住了他。
鍾隱嚇了一跳,劇烈掙扎起來,但霍西懸的雙臂像個牢籠將他困在懷中,箍得他胳膊生疼,掙脫不開。
“別動!”和動作不同,霍西懸的聲音軟下來,下巴磕在肩頸處,吐息溫熱地搔着他的耳畔,柔軟地近乎懇求,“讓我抱一會兒,就一會兒……”
他很少這樣的。堂堂霍家的大少爺,就算在熱戀時期撒嬌過,也幾乎不曾見過如此卑微的模樣,猶如匍匐在地上祈禱的信徒,只要上帝的一丁點垂憐。
慢慢地,鍾隱緊繃的神經和僵硬的肩膀一起塌下來。
他沒辦法……
要怎麼拒絕這個肖想了一千多天的懷抱,他做不到啊。
世間的所有聲響在那一刻消失了,能聽見,也只能聽見對方如擂鼓的心跳。
他們安靜地站在那兒,沉浸在這個久違的擁抱裡。忘卻現實裡成山的障礙,不再有難以跨越的階級與性別隔閡,不再是集團的執行人也不是生病男孩的父親,沒有經歷過五年分別的蝕骨之痛,彷彿回到大一暑假尾聲的那個海濱夜晚,回到十年前最爲彼此神魂顛倒的時刻。
他們是酩城大學管院和經院的新生,在那個簡陋的報名處相識,因爲一場比賽結緣,因爲幾次旅行升溫,任由直覺與愛帶他們去往未來的起點。
就這一次,就只有這麼一次,放任一下自己吧。
當做是秘密花園裡的一個夢,醒來了只有“鍾隱”和“霍西懸”,不再有“他們”。
*
“綃綃,站窗戶那兒幹嘛呢,風大,別吹感冒了。”
“沒事兒,我就透個氣,消毒水難聞。弟弟怎麼樣啦?”
“縫了幾針,沒大礙。多虧了你和小霍把他送過來,不然……怎麼感謝你們纔好喲!”
“姑,見外了啊,跟我還客氣。”
“行行行,不言謝。那總得表達一下吧,上次你說好看的那條項鍊,我送你!”
“好啊,謝謝姑。”
“你看你看,你又跟我客氣了。哎,小霍他人呢?”
“哦,他……他跟我說有點不舒服,先回家了,怕剛纔打擾讓你們分心,就讓我轉達。下次有時間再聚,你們也早點休息吧。”
“這不醫院麼,有什麼要看病的呀!”
“沒事兒,就頭疼,最近挺忙的,壓力大,老毛病了。”
“哎呀,咱們侄女婿大忙人!也好,我來跟你姑父說一聲。”
……
她拉上那一角窗簾,也遮住角落裡發生的故事,沒事人似的挽着姑姑的臂彎往回走,彷彿剛纔什麼都沒看到,親親熱熱聊着最近的新鮮事,談談遇見的小明星和娛樂圈八卦,轉達父母的身體情況與關心,還有,靠想象力去編造她和霍西懸之間的“進展”。
去病房確認小表弟平安無事後,任綃拍了拍仍然哭哭啼啼的小孩兒:“男孩子要堅強哦。”
男孩聽言吸了吸鼻子,試圖止住眼淚:“謝謝阿姐。”
“不謝。你告訴姐姐,有沒有人欺負你?”
這問題早就問了許多遍了,得到的答案沒有變化。可他們總覺得是孩子性格懦弱,被欺負了也不敢講。一旁的姑父也很心急:“你快跟姐姐說,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不是有同學推你了?”
小孩抽抽搭搭:“真是我自己摔的。”
任綃見他不願再提,也不逼問,只是說:“咱們不惹事,也不能怕事。如果有人對你不友好,要學會反擊、保護自己,知道嗎?”
男孩點點頭。
若是真能那麼簡單就好了。兒童的世界,並不一定就比成年人簡單,孩子的天真,有時候要比計謀更加殘忍。
然而父母能護得了子女一時護不了一世,前行的路要靠自己走,愛恨情仇也只能獨自去品嚐。
姑父本來準備送任綃回家,到了樓下才發現霍西懸在那裡等着。
姑姑很驚喜:“哎呀,你看小霍來接了,自己再忙還是放心不下你。”她滿是喜色地拍拍侄女的手,“我們綃綃嫁給他,我可真是放心了。”
霍西懸走過來,禮數週全地道歉,長輩們自然不會多言,而任綃只是在一旁微笑。
“那,叔叔阿姨,我們先走了。”
“好好好。快,跟姐姐姐夫再見!”
“姐姐、姐夫再見……”
“姑你們也注意安全。”
一家三口的身影在後視鏡裡越來越小,直至看不見。
上車後一路都是沉默。她什麼也沒問,霍西懸更不會主動說。花園裡被目睹的一幕就像從沒發生過,兩個人各懷心事,很多付出了許多想要去維繫的表面上的東西,正在以超過預計的速度碎裂。
在他們之外、或是他們之間的另一個人,現在又在想些什麼呢?
這一晚每個人好像各自有所得,又好像失去了更多。
任綃是唯一一個知道所有事的人,從某種程度而言,花園裡獲得短暫甜蜜的兩個人,倒是幸福的。她解鎖手機又關上,零星消息只讓心情更煩躁。
交易婚姻不需要愛情,也無須忠誠,這是她從一開始就明瞭的道理。原本她認爲,自己不會介意霍西懸有七七八八的關係。
可在親眼見證了那麼痛徹心扉的擁抱的如今,她也不願——誰又願意做別人感情中的絆腳石呢。